梅川看了看马车上坐着的一脸好奇的周旦和朱珩,从阿季怀里挣扎着下地,脸涨得通红:“谁说是你闺女!”
阿季笑起来。
青色的胡茬带着数日的担忧与此刻的释然。虽然前方或有许多凶险,但看到了梅川,他便觉得柳暗花明。
她无恙,是多好的事啊。
“当然是我闺女!”他挑挑眉。
他希望有一个模样类她的小人儿,两道剑眉,颀长的手脚。他没有参与她的过去,但他可以看着小人儿一点点长大,就像穿过忽长忽短的岁月,看着她重新长一回一样。
只消想一下,心口便涌上暖流。这暖流让沙场、兵戈,铠甲,皆有了温度。
朱珩和周旦下得马车。
周旦道:“苻兄,好久不见。”
阿季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问梅川道:“你怎的带了他来?”
梅川道:“说来话长,进得营帐再细细说与你听。”
阿季扶她上了天骢烈,一行人缓缓入得营帐。
孙册正等在帐中。
他看见梅川,好似并不意外。
待梅川简略说完京中的局势,并掏出朱瑁盖过玉玺的“勤王诏命”,孙册大喜,向阿季道:“苻兄,好哇!天助苻兄!”
有了“勤王诏命”,苻家军与端亲王军队的身份便调转了。
苻家军成了光明正大的“义师”,而端亲王的军队倒成了犯上作乱的“叛军”。
无论是民心,还是军中士气,都大不相同了。
梅川揶揄地看了孙册一眼:“陛下信任苻将军,命苻将军赴京勤王,孙先生这般兴奋做甚?孙先生可有收到南平公主的信函?”
孙册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南界国力弱,年年还要向大梁纳贡。那慕容飞却不甘偏安一隅。若在寻常,慕容飞是万万不敢向大梁开战的。可偏偏大梁出了这等内乱,朱瑁叔侄俩还都同时给他发了借兵信函。这恐怕正中慕容飞下怀。南界的兵马可堂而皇之入驻京都。苻兄,此战颇为凶险啊,须细细拟好作战方略。”
孙册起身,指着沙盘,道:“南界的兵虽少,但久居山林行猎,彪悍勇猛。端亲王的兵吗,在闽地几十载,曾与水匪海寇数次作战。苻家军一路挥师往北,要应对这两方势力。”
阿季将“勤王诏命”握在手中,在帐内来来回回。
阿季憎恶过朱瑁。因为朱瑁的猜疑,凉州一役,逼得自己退无可退。因为朱瑁强行纳梅川为妃。夺妻之恨。
但,当阿季从梅川口中听得他的榻前所托,又升起一丝怜悯。
朱瑁以命换取梅川的周全。
纵是情敌,亦是可佩的情敌。
梅川看着阿季,眼中带着恳求。
阿季一挥长袍,作下决定:“今夜发兵!”
安香、时允夫妇闻讯赶来营帐。
“梅妮——”
安香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梅川身边,她伸手摸着梅川的发、梅川的脸、梅川的衣襟:“梅妮,我挂念你,好多次,我想去京都。有一晚,我换好了衣裳,跑到了壁山,时允追了过去,将我带回来。梅妮,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你最难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安香。
好姑娘。
梅川柔声道:“我很好,安香,你看,我很好,对不对?”
时允挠了挠头:“梅医官,并非我不通情理。我知道她的担忧。可是,她……已然有了身孕。我不放心呐……”
梅川笑起来,看了看安香的小腹。
算起来,她与安香腹中的胎儿月份该是相近的。
安香嫁做人妇之后,没有从前那般消瘦了。单薄的身板儿渐渐圆润了稍许。可见,时允将她呵护得很好。
“安香,我们不必再分开了。”梅川握紧安香的手。
安香点点头。
诸人都散去。
周旦和朱珩安置在旁侧的营帐中。
阿季、孙册、时允并军中几名得力的将官,一起商议作战详情。如何最小成本越过端亲王的驻兵,在抵达京都前,保存大半兵力。
孙册怀中的碧龙玺贴着他的心口,仿佛能感知到他急促的心跳声。
乱世之中。
携云握雨。
宏图霸业。
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大梁宫中。
梅川与朱珩齐齐失踪的消息,很快像惊雷一样炸开。
端亲王怒不可遏。
他一边命人去淮王的藩地守株待兔,一边在京中、沿路大肆搜查。
淮王小崽子,懵懂无知,定是被那个贼妇人撺掇了。
端亲王悔不该留着梅川的命。
原打算用她来制衡朱瑁和苻妄钦,谁知,竟让她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京中与端亲王相熟的官员进言道:“如若陛下再不写退位诏书,扶立新君,怕是天下各方要出乱子。若有人揭竿而起,打着‘替天行道’的声名来京讨伐,便是大大的不妙。王爷需抓紧行动。”
端亲王以为然。
朱瑁若再不乖乖听话,他只能行万不得已之下策。杀了他,矫旨立君。
立谁呢?
朱珩跑了,谁来做这最后一块踏脚石最为合适呢?
内廷监最东侧的牢门打开。
这一间牢房里关着的,是杨皇后。
她虽身处囹圄,但身上的袍子整洁干净,并不曾染上尘埃。
她盘腿坐在地上,看着端亲王,平静道:“看来,王爷打算放本宫出去了。”
端亲王道:“你怎知本王要放你?”
“本宫虽关在这里,不知宫里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但,看王爷的神情,本宫已约莫猜到了局势。”
“哦?那……皇后对此,有何想法?”
“本宫的想法?”杨令佩笑得很浅,很淡。
她徐徐地起身:“本宫自然是高兴的。”
“高兴?”端亲王纳罕。
杨令佩道:“是。高兴。高兴时至今日,王爷能想起本宫。高兴本宫有让王爷觉得能用得着的地方。高兴本宫并非陛下口中那般一无是处。”
端亲王仰头大笑起来。
世代簪缨之家的小姐,杨晋的千金,中宫的皇后,果真是个明白人呐。
“本王听坊间名医传言,皇后腹中,乃是男胎。”
杨令佩颔首:“是。”
“实不相瞒,全贵妃跑了。这件事恐怕是陛下一手所为。他都自身难保了,宁死,也要保全贵妃周全,啧啧啧,真是痴情啊。”端亲王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杨令佩的神情。
杨令佩眉间轻轻一落。
端亲王继续道:“全贵妃可是也怀着身孕呢。皇后猜猜,陛下会不会给全贵妃一道密旨什么的。让全贵妃去西南搬救兵,来日,立全贵妃的儿子为储……”
“当然——”端亲王话锋一转:“全贵妃乃朝秦暮楚之人,她的孩儿怎配为储?纵是陛下果有此念,本王也绝不答应。”
杨令佩道:“王爷想让本宫做什么?”
“待陛下写下退位诏书,皇后的孩儿,便是将来大梁的新君。再过几个月,皇后便要临盆,皇后,便是大梁的皇太后。”端亲王意味深长道。
“那么,王爷便是本宫和孩儿的恩人。当尊以摄政亲王,总揽军国要务。社稷江山,便全交予王爷。”
“皇后此言,可是真心?”
“本宫才貌俱不如全贵妃,可唯有一点,比全贵妃强上许多。那便是,知趣。”
“好一个知趣!皇后娘娘,请吧——”
杨令佩走出内廷监。
抬头,日头晃着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