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姐,皇兄的伤会好吗?”
“会的。”
“小盒子在未央宫的几年,一直不快乐。我从来没见到他笑过。二表姐,你说,他以后会快乐吗?”
“会的。”
得到梅川肯定的回答,朱珩舒了口气。
二表姐说所有的都会好,那便一定会好。
他咬一口袋中的干粮,一会儿蹭蹭梅川,一会儿蹭蹭周旦。
梅川驱着马,想着小盒子跟她说的话。
犹记周镜央死在狱中之时,她与朱瑁都曾不解。
先帝那时尚未驾崩。先帝对周镜央尚有情意在。虽说当时的情势对周镜央万般不利,条条大罪,压得她再也无法掌权,但,有先帝的爱怜,她保命不成问题。她那样一个翻云覆雨手段的蛇蝎美人,怎舍得自尽?
朱瑁在周镜央自尽那日,曾去狱中看过她。
朱瑁酉时二刻离了内廷监,周镜央亥时才死去。中间的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呢?
这正是梅川此前疑惑,却又无据可查的事。
小盒子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
当日,梅川把小盒子带到朱瑁面前,朱瑁对小盒子的另眼相看,加之杨令佩在闺阁中听到的传闻,让杨令佩深信小盒子就是朱瑁的儿子。杨令佩想以小盒子为蓝桥,与朱瑁亲近。故而对小盒子十分温柔体贴,几乎是有求必应。
小盒子提出想去内廷监看看,替淮王送小物件给周镜央。杨令佩便为他上下打点。小盒子顺遂地入了狱中,见到了周镜央。
小盒子想让周镜央死。
这个女人阉割他、虐打他。且娘亲敏蓉临终前,告诉过他,生父巫蛊获罪,亦与她有关。
他终于等到她倒台。
若不下手,难道还等着她来日被老皇帝赦免,跟着儿子去藩地享福吗?
她不配。
小盒子站在周镜央的面前。周镜央起初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她眼皮子都没抬。
“你来干什么?”
“我来,要你的命。”小盒子道。
周镜央笑起来,一个巴掌扇过去。
这一回,不似在未央宫时那般顺遂了。
他一闪身,躲了过去。
倒是周镜央,猝不及防,一个趔趄。
“本宫的命,还轮不到你来要。”
“是吗?”小盒子笑了笑。
“你戕害妃嫔,勾结漠北,散播时疫,老头子固然气愤,但,他并没有下令诛杀你。可若要是他知道巫蛊之祸乃你的挑唆呢?朱珝是半个嫡长子,老头子素昔爱重,因为巫蛊之祸,朱珝阖家流放。储君之位空悬,才落到朱瑁身上。你跟朱瑁曾是什么关系,你说得清吗?”
周镜央变了脸色:“你从哪里听来这许多荒谬之言?”
小盒子脸上的笑,经久不退。
“贵妃娘娘会做戏,是一等一的高手。哄得老头子以为你对他一往情深。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哈哈哈哈哈。你就算害了再多人,只要他觉得你与他有过真爱,他对你就是狠不下心。贵妃娘娘,你对他是真心吗?所谓聚麀之诮,指的究竟是苏意和,还是你?”
“小畜生!你住口!”周镜央扑了上去。
小盒子从袖中摸出一把利刃。
“你别想再动我一根毫毛。”
周镜央看向牢门外。
小盒子道:“一个时辰之内,此处半个人影都不会来。若无十足的准备,你以为我会来见你吗?”
“是谁指使你?说!”
小盒子不理会她,自顾自说道:“你若死在狱中,淮王殿下安然无事,该就藩就藩。你若不死么,所有的事都会抖出来。杀他的嫡子,勾搭他的庶子,簸弄阴晴,水性杨花。我想,他不仅不会饶了你,也会对淮王失去怜悯之心。淮王殿下失去皇父的庇护,以他的单纯,以你多年在朝中树敌的狠毒,他能保命吗?虽然你并不疼爱淮王,只把他当夺权的工具,可他……终究是你的亲生儿子。”
“事情抖出来,于朱瑁有何好处,无非同归于尽……”
周镜央醒悟道:“你不是朱瑁的儿子,不是苏意和的儿子,你究竟是谁?”
小盒子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怎么选,很重要。都道是母子连心,你想想淮王,你忍心让他落到朱珝一般的下场吗?”
周镜央眼前浮现珩儿爬到冷宫边高高的树上大喊“母妃”的情景。
珩儿是真的爱她。
她忍辱负重,受老头子临幸,得了此子。故而,一直不甚待见他。仿佛这个儿子的存在就是提醒着她情路的不堪。然,到底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啊……
她也曾像寻常母亲一样,感知着腹中孩儿的心跳。她也曾像寻常母亲一样,承受身体撕裂之痛生儿。
珩儿,他的头发,他的身躯,他的指甲,哪一样不是来自于她呢?
周镜央发怔之际,小盒子递过来一颗药丸。
“此药无色,无味,入腹即化,你不会有痛苦。与其活着,耗尽老头子最后的情分,连累儿子,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我若不肯呢?”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有多信赖我,你是知道的。他不会防备我。两个时辰之内,我若听不到你的死讯,那么,今日,就是淮王殿下的死期。”
周镜央接过药丸,道:“若珩儿有你一半的狠心,事情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若贵妃娘娘有淮王殿下一半的良善,自也是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我死了,珩儿真的能平安吗?”
“那是自然。”
“我该如何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没得选。”
小盒子离了内廷监。
周镜央在狱中静坐许久,把半生的一丝一缕都想透了。
朱瑁,苏意和,苏意睦,周旦……
她终是吞下了那药丸。
小盒子是骗她的。
那药丸是天下十种剧毒的虫子磨成粉所制。她吞下之后,时而奇痒无比,时而痛入骨髓,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珩儿,珩儿,娘不是个好母亲,却也终于为你做了一点事。”
这大约是她作恶多端的半生里唯一无愧于心的事。
亥时,周镜央断气。
小盒子如愿以偿。
事出之后,内廷监的人怕担干系,自然缄口不提放人进来的事。
杨令佩那里,也被他敷衍过去。他走后那么久,人方死,她的自尽与他何干?杨令佩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乐得不提。
自此,这件事就像腐叶烂于泥土。
无影无踪。
直到小盒子被周旦所救,他才决定对梅川说出实情。
人生无常。
今朝风拂叶,他朝叶随风。
周镜央的弟弟,居然对他有这等善举。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委屈,也便随造化而去了。
梅川想,经过这许多事,聪慧如小盒子,一定学会放下了。
马车在丛林中行驶着。
一路景致变换。
天愈发高。
云愈发淡。
日中,日昳,日铺,日沉,日晚,定昏,夜半。
她走了远路,绕过端亲王那拨军队的驻扎之地,行至壁山,再往南返。
到翌日辰时,方见苻家军营帐。
“驾!”
一鞭抽在马背上,马跑得飞快。
远远地,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巡防。
天骢烈。
阿季和他的天骢烈。
梅川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地发抖。
“阿季——”
话喊出口,她瘪了瘪嘴,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阿季看见了她,猛地飞奔过来。
他不知自己成天巡防什么。这一两个月来,从晨起到日落,他的双眼从未停止过向京都的方向张望。
似乎这一幕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他终于等到了她。
两人越来越近。
他纵身一跃,一把将她抱下马车。
梅香入怀。
他粗糙的手抚着她尚还平坦的小腹,骂道:“蠢女人跑那么快做甚!当心我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