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在大齐是除了王宫之外最为庄严雄伟的所在。
老齐王临终前,许了薛之庆陪葬王陵之荣。
薛之庆在世时,门生故旧甚多。这些年,府邸中虽不如从前热闹,但这府中高高悬挂的御赐匾额、玉石做的柱子,香案上连绵不断的青烟,无不诉说着昔日定国柱石之门的光辉,以及薛家满门的忠烈。
薛漪带着阿季进得府来,以宾之礼相待。
正厅中,丫鬟递上酒来。
薛漪道:“此乃祖父生前最爱的杏花酒,敬与大侠。”
阿季饮尽杯中酒。
薛漪问及他的籍贯,身份。阿季便将在秦琨玉面前所说的,复又讲了一遍。
薛漪想了想,道:“大侠为人正气,若是落入草莽,甚为可惜。当此战乱之时,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机。大侠可有想过投军?”
阿季道:“虽有从军之志,奈何投靠无门。实不相瞒,我自幼喜读兵书,在西都时也曾入过行伍,因不被将官所喜,派我在马厩喂战马。后因马瘟所累,被驱逐出营。只好做了镖师。又碰上匪祸。时也,命也。”
薛漪道:“大侠若有从军之志,我愿助大侠一臂之力。我大齐正是用人之时,大侠有才学,不怕无处施展。只是……大侠是梁人,可甘愿为齐效劳?”
阿季道:“吴起是魏人,却在楚建功立业。商鞅是卫人,却为秦拓万年之基。古人尚不拘泥于此,何况我梅季一介武夫?大齐若肯用我,我当尽心报之。”
薛漪笑道:“大侠一席话,颇有见识。明日一早,我便为大侠引荐军中的叔伯。”
说定了此事,薛漪忽然道:“今晚之行刺,大侠是受何人指使?”
阿季沉默不语。
此番,他虽利用了秦琨玉的邪念,但到底,在丽水河中,将他打捞起的人,是秦琨玉。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秦琨玉救了他的命,此时若在薛漪面前道出秦琨玉的名字来,无疑,是将刀剑置于她的颈上。
她不仁。他却不能不义。
这些年,他在军中得一众弟兄们爱护,不就是因为一个“义”字吗?
薛漪看着他为难的模样,一摆手,道:“我知,刺有刺的规矩。我不勉强于你。”
须臾,她叹了口气:“其实,我隐隐约约地,能猜到是谁。只是,不敢相信,她会出此下策。”
阿季仍是不语。
薛漪起身,推开窗。
月圆之夜。
光华满天。
月如西子之明眸。
薛漪道:“入王宫,做王后,不仅是一份荣耀,亦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祖父追随老齐王开疆拓土,使得西隅弹丸之地逐渐强大,与大梁南北抗衡,直至天下两分的局势。当今的王上,亦心怀壮志。后宫之责,在于辅佐王上,以‘贤’字当先。容貌与才华,可以锦上添花,却不是立后的关键。这一点,她总是想不通。”
秦琨玉年长她几岁,同为锦都官家女,两人自然是相识的。
她是何其通透的一个人,话里话外,何尝不知秦琨玉的执念。
“我本无意为后,可我知道,王上为何选我为继后。既选了我,我便会好生做王上的贤后。玉姐姐以为,没了我,她便能得偿所愿吗?不。曹太后在世的时候,便说过,玉姐姐其人,聪慧有余,而气度不足,不宜为后。”
薛漪稚气未脱的脸儿在月光下笼上一层伤感。
“我会给玉姐姐写封信。她若从此收敛,便罢。若不能,我与她自幼相识的情谊,从此便也没了。”薛漪思忖良久,道。
阿季拱手:“大齐有薛姑娘为后,是大齐的福气。”
薛漪笑了笑:“方才听大侠说,你叫作梅季,是吗?”
“是。”
“那我便不叫你大侠,生分得紧。我是家中独女,无有兄长,我唤你梅大哥,可好?”薛漪黑漆漆的眼儿中闪出些许俏皮来。
“薛姑娘高抬在下了。”阿季拘谨道。
“梅大哥,你可有欢喜的女子?”
“有。”阿季点了点头。
“那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薛漪托着腮:“我下个月便要大婚了,可我还不知,在这世上,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儿。”
阿季看着窗外的圆月。
月圆人不圆。
他惦念着梅川。京城的月,可与锦都的一样吗。孙册说,新帝大兴土木,在宫中造一座梅阁,旷世华美,她在梅阁之中,可欢愉?
一想起她,心口便像是有一双小手,揪扯着。
柔软,却疼痛。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儿?
大概就像抹在刀口上的蜜。
甜,而凶险。
可便是因了那份甘甜,愿意承受所有的凶险。
陌生的男子梅季,进入军营后,以几场苦战,迅速成为大齐军中的传奇。
原本,梁军拿下凉州,占据优势。
可钱总兵恃功自傲,自以为胜券在握,迫不及待便要进攻锦都。
在距锦都五十里外的山岭,吃了几次亏,方才老实起来。
阿季向大齐主帅献策,一把火点了凉州府衙。
大梁主帅阵营乱了起来。
城中派细作散播消息,说大火乃是大梁阵亡主帅苻妄钦的亡灵作祟。钱总兵一边骂骂咧咧地平息谣言,一边竭力地稳定军心。
与此同时,大齐兵马进攻凉州城外的大本营。大本营若失,陛下必会重责,故而,钱总兵匆忙率军前去应援。而赶到之时,却发现,大本营外,只是一些流兵,吹奏着军乐。声势浩大,人马却并无多少。
这厢,大齐精锐趁机进入凉州。满城插上大齐的军旗。
钱总兵杀转回来时,阿季骑着马,迎上前去。
昔日同壕战友,今时兵戈相对。
钱总兵节节败退,不得已,退出凉州城。
此役之后,众人皆知,齐军中突现一名凶猛的陌生将官。
钱总兵没有认出他来。
然而,时允却发现了一丝异样。
梅川那日跳下一心潭,顺着水流寻找阿季,未果,恐安香惦念,便又回了营帐中。
梅川强撑着为安香与时允操持了简单的婚典。
红喜被,红盖头。
历经磋磨的两人紧握双手,终于结为夫妇。
烽烟化作喜烛。
战鼓化作喜乐。
这是漆黑未明的长夜中,唯一能让梅川感到慰藉的温度。
这一日,时允从外头回来,与安香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梅医官。”
安香看着他:“可是有了将军的消息?”
时允道:“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只是心里存了这么个疑惑。大齐突然出现一个新将官,勇猛异于常人。我发现,他表面上,是在攻击大梁军营,实则手下留情。夺城池,而不伤人。他好像只针对钱总兵,想让钱总兵难堪。他长着一张陌生的脸。我多希望他是将军。可我怕,到头来,不是,倒让梅医官白欢喜一场。”
正说着,梅川从外头走进来。
她听到了时允的话。
“我要去大齐。”
安香忙焦急地握着她的手:“梅妮,危险。”
梅川眼圈儿泛红,坚定道:“我一定要去找他。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他,我都要亲眼看到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