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妄钦看着孙册。
孙册道:“苻兄,钱守义已上奏朝廷,说你鲁莽迎战,军策有误,方致损兵折将,被齐兵斩落一心潭乃你咎由自取。如此,攻占凉州城的功劳全落到了他的身上。现时,军中已被钱守义把控,凡是为你说话的将官,或被治罪,或被杀。军中已无人敢言呐。”
“时允呢?”
“时副将仍带着一路兵马守着大本营。钱总兵则率大部入驻了凉州府衙。”
夜半更深。斜月映照着昭若寺外的丽水河。山林与河水,一半沉浸在月光下,一半笼罩在夜的暗影中。
“苻兄,那晚,齐军前脚刚撤走,钱守义后脚便来了。如此巧合。”
“恐怕,他迟迟不来与我接应,亦是有意为之。守在暗中,见我被围攻,却不肯出手。他要见我遇难方罢。”
苻妄钦说着,眉心跳动了几下,渐渐冷静下来。
战场上的流血,不如此刻心寒。
是他高估了袍泽之谊,低估了人心叵测。
他想起那晚出征之际孙册跟他说的那番话,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想来,朱瑁接了钱守义的奏报,该命他为新的主帅了。”
“苻兄猜得没错。钱守义现已是大梁主帅。”
“朝廷以为我战死在凉州,可有抚恤之语?”
孙册不语。
苻妄钦仰头笑了笑。
大梁朝廷容不得战神的失败。
他素日不结党,不营私,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在他战功赫赫之时,那些人敢怒不敢言。一旦他战场失利,所有不满的声音便会浮出水面。
落井下石。
他的疏狂,他的桀骜,他的不羁,统统会成为他的“罪过”。
“既然他们以为我死了,那苻妄钦这个人,从此便在大梁不存在了。”
他作为武将尽忠报国的热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孙册道:“军中的兄弟们跟着苻兄南征北战十数年,对苻兄是忠诚的。奈何钱总兵的淫威,只好暂且忍耐着。苻兄为兄弟们着想,需从长计议啊。”
他忽然跪在地上:“无论苻兄何等境遇,孙某跟定了苻兄,以苻兄为主,誓死相随。”
这是孙册第一次说出“以苻兄为主”这样的话。
回顾他衣衫褴褛辗转到京都将军府的情形,一路走来,到如今。苻妄钦道:“孙先生是否早有此意?”
“是。”孙册很坦诚。
“苻某只想问一句,为何?”
“大梁末路,生灵涂炭,真龙出潭,天道轮转。”
孙册缓缓说出这十六个字。
半年前,他占出的星盘。这也正是他投奔苻妄钦的原因。在将军府的时日里,他在苻妄钦身边,更深一步地了解他,越发钦佩他的为人。同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苻妄钦凝视着漆黑的夜。
邸报上立妃的那一行字,夺妻之恨,同僚的生死背叛,朝廷的冷漠负心,统统在苻妄钦的脑海中盘旋着。
他一退再退,已无路可退。
真龙出潭,天道轮转,难道,他真的不得不走到那一步吗?
“先生高看苻某,可前景不明,凄风苦雨,可惧?”
“风雨同担。”
苻妄钦扶起他,两人进得昭若寺的柴房,商议接下来的路。
孙册突见床边木桌上摆放着一锭金子。他曾在大齐做军师,看这金子眼熟得紧。这金子是大齐官府敕造。非大齐官场贵人而不可得。
“苻兄这金子从何处来?”孙册问道。
苻妄钦便把自己如何被救的遭遇说了一遍。提及那小姐马车上的“秦”字。孙册一下子便想到了吏部尚书之女秦琨玉。
“定然是她。”
早先,孙册在大齐官场崭露头角,正风光之时,曾与秦琨玉议亲。哪知,秦琨玉拒婚不说,还写了一首闻名坊间的诗来羞辱他。高门绣户女,何以配瘸郎。可见为人刻薄、极端。
“先生识得此女?”
孙册点头道:“依孙某推断,此女不会无缘无故厚待苻兄,定是有何预谋。姑且观之。”
翌日,秦琨玉来找苻妄钦。孙册躲在暗处。
秦琨玉命丫鬟们关了柴房的门。
她浅浅笑道:“梅季兄身子可大好了?”
苻妄钦道:“承蒙小姐关心,一介武夫,粗鄙之身,已大好了。”
“梅季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苻妄钦做愁苦状:“丢了镖,失了手,回去跟东家没法儿交差,西都怕是回不去了。”
秦琨玉试探道:“我这儿倒是有个发财的机会,不知梅季兄敢是不敢……”
苻妄钦忙拱手道:“富贵险中求。身处江湖,本就看淡了生死。若有这般机遇,当谢小姐成全。”
“好。”
秦琨玉站起身来。
“本月的月圆之夜,昭若寺中会来一个人……”
她低声细细地说着。
原来,秦琨玉是想让苻妄钦杀了薛漪。八月初八,便是齐王孟旭立后的日子。本月的月圆夜,薛漪会携带婢女仆妇,来昭若寺祈福。
为了不让“异乡镖师”苻妄钦畏惧,秦琨玉的言语间有所保留,只说薛漪是京都某大户人家之女,与她有宿怨,但没有说出薛漪是大齐未来的王后。
躲在暗处的孙册,却是已经明明白白。
秦琨玉道:“昭若寺有个小佛堂,佛堂的左侧,有个内室。薛漪在礼佛前,会带着贴身婢女到内室更衣。此处,便是动手的绝佳之处。”
苻妄钦道:“想来这等高门大户,出行少不得带家丁,如若失手,恐负小姐。”
秦琨玉笑了笑:“梅季兄不知,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规矩森严。家丁小厮们在院外伺候,是近不得小姐身的。等他们有所察觉,冲进来时,梅季兄已然得手了。我早已探查过,内室的西边,有道屏风。推开屏风,便是寺庙的后院。天高海阔,梅季兄逃了便是。”
她拍了拍手。
柴房的门开了。
霜儿捧进来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的珠宝耀人眼。
珠宝上头,有一张人皮面具。
“珠宝么,是梅季兄的酬劳。这人皮,则是我为梅季兄准备的后路。”
大齐刑部中,有一鬼才,名王涣,每以酷刑审案,从死囚脸上扒下皮来,稍作修改,制成人皮面具,高价售之。这王涣,是秦琨玉母亲娘家的远亲。自打起了这个念头,秦琨玉便特意去问他讨了一张人皮来。
万事思虑缜密。
苻妄钦接过匣子,道:“多谢小姐。小姐周全。”
秦琨玉见他急不可耐收下,很是满意。
“如此,便说定了。”
“说定了。”
秦琨玉留下薛漪的画像,便离去。
临走时,半是玩笑半是恫吓地说道:“如果你办事不力……”
苻妄钦忙道:“江湖规矩,必不连累小姐。”
秦琨玉走后,孙册道:“苻兄,机会来了。”
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
这个满心贪念的秦琨玉,无形中递来一把梯。
这把梯将是扭转局势的关键。
两人相视一笑。
苻妄钦摸着匣子的手,骨节挣得发白。
他要以别样的方式,杀回大梁,庇护那群对他肝胆相照的兄弟们,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包括梅川。
月圆夜。
孙册细细将人皮覆在苻妄钦的脸上。
霎时间,换了一个人。
陌生的眉眼。
苻妄钦守在佛堂的内室。
不多时,脚步声阵阵,环佩玎珰。
薛漪来了。
这位大齐未来的王后,乃大齐已故名将薛之庆的孙女。年方十五,及笄未久,黑漆漆的眼儿,灵动的笑脸,尚不曾褪去孩子气。
她踏入内室,却猛然见一高壮的汉子拿刀对着她:“我乃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小姐勿怪!”
薛漪惊慌道:“奉谁的命?何人如此大胆?”
汉子面目哀伤,手中的刀忽然调转头,刺向自己:“我虽草莽之人,却深敬薛之庆薛公为人,不忍伤他的后人。无可复命,只得一死。黄泉碧落,无愧薛公忠勇!”
“大侠且慢!”薛漪唤道。
外头的家丁们已纷纷赶到。
薛府的灯笼高高地照着。
“大侠若想杀我,方才有绝佳的机会。然,大侠心怀悲悯,宁自伤而不伤我。此等义气,何能赴死?当死的,是指使你来的人。”薛漪朗声说道。
青丝不掩云天义,红颜胸襟胜须眉。
她向汉子拱手道:“大侠请随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