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还早,梁帝却已然歇下了。
自周贵妃薨逝,他再也没踏足后宫。孤灯一盏,歇在文德殿。
见幼子来送汤,他老怀大慰。
淮王捧着汤盒跪在地上:“父皇,再过几日,儿臣就要远行去巴蜀了,心里惦记您,在未央宫里睡不着,想着最后能在父皇跟前尽尽孝。”
提起未央宫,梁帝眼角酸涩了。
长乐未央不复存,如今只剩孤鸾舞镜了。
他起身,扶淮王起来,接过汤盒。
“儿有孝心,好,甚好。”
一旁负责膳食查验的马医官道:“陛下,梅医官叮嘱过,举凡您入口的东西要分外留神。”
梁帝摆摆手:“珩儿送来的,留神个什么?”
若说这世上有唯一让他没有戒心的人,那便是幼子朱珩了。
梁帝打开盒子,取出汤盅来,那汤还冒着热气,里面的油脂都被撇去了,看上去是用了心的。他有卒中之症,食不得油腻之物。
马医官道:“陛下,不论是谁送来的,还是让微臣查验一番吧。陛下的膳食安危,是微臣的职责所系。”
蔡公公附和道:“陛下,马医官说得有道理。对事不对人。医官们严谨,是陛下的福气。”
一番聒噪,梁帝烦了。
他问淮王道:“珩儿,这汤是谁炖的?”
淮王道:“回父皇的话,是小盒子。”
淮王身后的小盒子跪在地上,蜷缩着。
梁帝不作声了。
须臾,马医官查验后,道:“陛下,此汤无碍。”
小盒子抬起头来,看着梁帝,眸子澄澈,泪光盈盈:“陛下,奴才在火炉前守了几个时辰,不敢打盹,每隔一刻钟,就用汤匙去一次油脂,奴才就是想成全淮王殿下的一片孝心。”
梁帝讪讪的。
他说“成全淮王殿下的一片孝心”,岂非是说自己身份不明,连尽孝的资格都没有?
梁帝不再触碰那汤盅。
他微微地咳了两声:“老了,夜间饱腹,有心饮汤,倒是喝不下了。”
小盒子上前,将汤一饮而尽,弓着身子,卑微地拎着汤盒,跪了安,离去。
淮王用脸蹭着梁帝的手:“父皇,小盒子是个极好的人。您让他同我一起去巴蜀,实在是太好了。”
梁帝将幼子抱入怀中:“珩儿啊,你眼中的人,都是极好的人。”
身为皇子,他天真如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梁帝不忍告诉他诸多纠葛,只道:“珩儿,朕思念你母亲,也想留你在身边。只是朝堂上的事,父皇身不由己。让你去巴蜀就藩,父皇是为你好。父皇希望你一生一世,平安快乐。”
“儿臣理解父皇。父皇让儿臣去哪儿,儿臣便去哪儿。再说,巴蜀没什么不好,那里有蜀锦,有江阳酒,有峨眉茶,儿臣听人说,那里是极富庶的所在。”淮王在梁帝怀里劝慰老父道。
忽地,梁帝闻见淮王的衣服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飘来。他一阵眩晕。
淮王见之,以为老父疲乏,便跪安道:“父皇,您好生歇着,儿臣明日再来看您。”
这一晚,梁帝躺在榻上,整夜不宁。
味道。
奇怪的味道。
残存的意和香,还有……还有迷幻香。
所有他杀死的人,竟都活灵活现了。那些人淌着鲜血向他走来。
苏意和,她后背上的蛇竟然成了真的,那蛇又粗又长,缠上来,缠住梁帝的脖子。苏意和抱着一个婴孩,她与那婴孩的脸上都有烧伤的痕迹。
她居然开口说话了:“陛下,我的孩子真的是你的骨肉,皇家血脉。你何苦听信谗言,痛下杀手?陛下,我与孩儿都已远离皇家,你好自为之。”
孙沅,那个狂悖的臣子孙沅,他自持高才,妄议国政。
他举着他的笔,向梁帝走来:“陛下,臣饱读诗书,卖与帝王家。可臣一片忠心错付。古来文官死谏,臣做错了什么?你制造一场文史之狱,让臣尸骨难全。陛下,你何其狠毒的心肠?来日青史之上,你如何跟后世交待?”
那笔嗖地变成了一把刀。
梁帝想喊:“大胆的狂徒!你只知沽名钓誉,博一个忠臣万古流芳!可你岂能不知?昏君才有死谏之臣!朕不需要你的死谏!你放心,青史之上,只会留下你的污名!你永远都是叛臣!反臣!”
他又想朝苏意和喊:“你的孩子究竟在何处?宫中的小盒子,是不是你的孩子?你说!跟朕说个明白!”
可他竟什么都喊不出了。
卒中之症,禁不得大悲大恸。他的嗓子被浓痰堵住,他只能瞪大双眼,口中“呜呜呜”地唤着。
他眼前一片血淋淋的幻影。
到天亮时分,已然全身僵直,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动弹,只有口鼻还残留几许气息,竟成了“活死人”了。
蔡公公等老奴跪在榻前,泪流不止。
梅川诊过,亦无能为力。她心内纳罕:梁帝的病情甚重,她是知道的,她算到还有数月的活头,怎么突然一夜成了这般模样?
她向马医官调出这几日梁帝的所有膳食记载,无恙。
她又问昨夜有谁来过,马医官答,淮王殿下带着一个小太监来过,本是送了汤,可陛下没喝,小太监自己喝了。
梅川点头,什么都没说。
梁帝既已成了这般模样,太子理所当然地接手了所有朝政大事,霎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御湖边,梅川拦住小盒子。
五月十五,京都夏意渐浓。御湖边李林中的果子皆熟透了。无人采摘。众人都忙着随风,拍东宫的马屁,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新主子的脸色。成熟的李子掉入泥土中,甜到发齁的味道。
小盒子道:“梅医官找我何事?”
梅川笑笑:“你行色匆匆,要去做甚?”
小盒子道:“差事在身,若梅医官无事,奴才忙去了。”
“差事?什么差事?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应该收拾行囊,准备跟淮王一同去巴蜀。可瞧你走的这条路,像是从东宫清和院来。”
梅川扶额道:“哦,我倒是忘了,现在陛下重病,口不能言,若太子留你,你自然可以不用同淮王一起走了。”
梅川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是想留在京都的吧?”
小盒子面不改色:“留与不留,奴才都听主子的。”
梅川打量着他:“你五岁进宫,五岁之前发生的事情,你是记得的,对吧?”
“奴才早就告诉过梅医官,奴才不记得了。”
梅川一字一句道:“你记得。你连京南翠玉坊都记得。”
小盒子不想纠缠,闷头往前走。
梅川拉住他:“你在孙石匠家养到五岁,我想知道,那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孙石匠已经死了。
时疫之中,孙石匠的左右的邻人亦死了。
知晓这段过去的人,只有小盒子在这世上了。
“没什么可讲的。”小盒子像鱼一样,从梅川手中滑过,一溜烟跑了。
梅川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疑惑。
可她什么凭据都没有。
冥冥之中,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将宫中的水,越搅越浑。
果然,五月十六,淮王出发就藩的日子。太子做主,将小盒子留了下来。
他不舍这孩子。要将其留在身边。
而当初梁帝命淮王就藩的那道旨意上,并没有写小盒子的安排。太子如此做,并不算得违抗父命。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太监的去留。
只有淮王,走时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他不舍得小盒子这个朋友。
日薄虞渊,淮王坐在马车上,往西南而去。
江湖栈。
孙册正与一名商贾对弈。
南平公主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衣裳,走进来。
孙册最后一子,落,收了棋,起身。
赢了那商贾半子,孙册面带微笑。
他随南平公主上了楼。
雅间内,孙册行礼:“公主殿下安好。”
南平公主道:“先生,南平一直在想,先生到这大梁,所图何为?读书人生平所求,不外乎立身扬名。现时,父皇病重,皇兄监国,向天下广求贤才,先生若有意,南平可向皇兄引荐。以先生之大才,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孙册俯身道:“谢公主殿下美意。孙某志不在此。”
“哦?”南平公主颇为意外。
“一生功业一生愁,闲云野鹤常相守。孙某是失意之人,进不得大梁的朝堂。”孙册颔首道。
“先生所言,阿五不信。”
孙册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件事,孙某得向公主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