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手握着茶盏。
只听得碎裂声。
那茶盏被捏碎。青瓷片扎入他的血肉里。
血流出来,沾染他的衣袖,淌到地上。
他的面色平静下来。
“好,很好。”
那血让周镜央有一霎时的恍神。她精神错乱的,似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她扑过去,握着太子流血的手:“三爷,你受伤了。”
朱瑁,行三,昔年,未入东宫前,恭王府诸人,多唤其为“三爷”。
太子猛地一推:“疯子!”
周镜央倒在地上,外头的银桃听见动静,问了一声。
周镜央摆摆手,道了声:“无事”,示意她不要靠近。
繁复的金丝袍服,层层叠叠,周镜央挣扎着站起身来,款款回到椅子上坐下。
她的脸上,被春风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韵。
“既有当日,便知今朝。朱瑁,一切都是你和苏意和咎由自取。”周镜央拿起桌案边银桃端来的青梅酒,喝了一口,垂下眼睑。
酒盏中,青梅酸甜,香气浓郁。
周镜央口上的胭脂,沾了一点在那酒盏的边沿上,就像陈年的血污。
“苏意和,她与我是一样的人。不过是比我早一些入王府而已。便是早那么一步。你便将我打入泥里,将她捧上云端。我周镜央在宫里冒死给你筹谋,你朱瑁在宫外竟然要娶她。娶一个屠户的女儿。你要给她凤冠霞帔。配么?她配吗?我得不到的东西,她凭什么得到?我来栽树,她来乘凉?笑话!”
她又笑了起来。
“当日进宫,是你自愿的。没有任何人逼你。”
“对,是我自愿的。可我为什么自愿,你想过没有?”
周镜央仰头饮尽盏中酒,她将戴着金甲的手放在心口:“自始至终,我比苏意和更爱你。我为了你,可以忍受这世上所有的腌臜!我为了你,可以跟天斗,跟地斗,跟所有人斗!”
太子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血:“是吗?你是为了我吗?恐怕日子久了,你把自己都骗过了吧。你谁都不爱,你只爱自己。你真的以为,意和只是比你早入王府吗?”
十五年前。
离京不远的冀州闹了灾,有不少难民涌入京都。
难民频频生事,京畿巡察使忙得不可开交。
难民偏找高门大院闹事,或是官员府邸,或是王府侯门。
恭王府门口亦涌来不少人。
周镜央劝恭王,为了阖府安全,关紧府门,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卷入殃祸。
意和却劝恭王开府施粥。
周镜央道:“若是起了这个先例,恐王府门前再不得安宁。京中生乱,殿下理应自保。”
意和道:“殿下,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我相信那些难民并非真的恶人,不过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可怜人罢了。您让他们看到您的善意,那便是您无边的气量。”
恭王沉思半日,决定听意和的话,开府施粥。
事实确如周镜央所说,很是乱了一阵子。
甚至恭王的头都在难民的哄抢中被破钵打破。
恭王府上下被折腾得鸡飞狗跳。
但,一月过后,事态平息,恭王从此在京中得了“善”名。
乃至梁帝犹豫不决要立储的时候,有人进言:以恭王之贤,朝中无皇子可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
朱瑁与意和的心,也在这场乱子中,越走越近。
这一切,周镜央看在眼里。
她是个要强的女子。
最后进宫,是负着一口气的。
她想证明,自己比意和更聪慧。
只有她,才配得上“七窍玲珑心。”
太子缓缓道:“你的气量永远都比不上意和。”
周镜央蓦然想起烈火中一声不吭的苏意和,她那双冷冷的眼。
苏意和为什么不喊冤?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死的那一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她有没有怀疑过自己?
呵,怀疑与否,有什么要紧。她是彻底输了。
她被钉在耻辱柱上。背上“私通不贞,产下孽胎”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她成了梁帝最厌弃、最不愿提及的人。她由“灵蛇祥瑞”变成“妖蛇作祟”。她的“孽胎”,与她一起,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周镜央伸手扶额。
近年来,她时常头疼,却撑着,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显出丝毫的病相来。
她是贵妃,掌阖宫事。她是梁帝心坎儿上最信任的人。她不能大权旁落。
太子起身,走到门口。
“你铁了心与我为敌,走到今日,覆水难收。那么,我也该送你一件大礼。”
玄色的袍子消失在琼音阁。
伶人唱完了曲子。
殿内一片沉寂。
银桃走了进来,唤了几声“娘娘”,周镜央都不曾听见。
她已有多年没跟朱瑁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了。
冤孽太深。
不管心中有什么话,说出口,都只余一个恨字罢了。
太子领兵出发的头一天,几名武将跪在地上,请求梁帝派“天策将军”一同前去。
这些武将对周旦的不满不是一日两日了。
此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武将们言称,天策将军,有过出战天安的经验,且曾在西都做过官,地势官衙都熟悉,有他辅助作战,必事半功倍。
梁帝思忖一番,见武将们请求诚恳,便答应了。
回到后宫,周镜央听说梁帝派自家兄弟随太子一起出征,明白了太子口中所谓的“大礼”是指什么。
她伏在梁帝怀中哭了一场。
梁帝揽着她,哄道:“镜央,有那么多武将跟着,你莫要过于担心。你那兄弟,引人侧目,悠悠之口,朕不得不顾啊。从天安回来这些日子,他成日里在府中享乐,无有正形,让他去趟西都,学会收敛,也挺好。”
周镜央抬起泪眼,点了点头。
她素来知道下台阶。
撒娇亦是有分寸的。
梁帝已经下旨的事,她委屈委屈便罢了。求他收回成命,是不能够的。
她点上静安香。
伺候梁帝沐浴。
梁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颓了。
身上的皮蔫搭搭的,垮下来。
周镜央的手轻轻掠过梁帝苍老的后背。
她想,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得尽快,尽快让珩儿坐上太子之位。
她必须赢了朱瑁。
她必须赢了所有人。
殿内水雾缭绕。
“陛下——”
周镜央褪去衣衫,下到水中。
她那温婉又柔情的模样,让梁帝万般怜爱。
“镜央,朕总觉得,你跟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怎么能怪他宠她呢。
他又怎能不宠她呢。
漏夜时分,太子在东宫夜读。
烛影一晃,有人来了。
是梅川。
太子放下书卷,颔首:“梅医官——”
梅川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长话短说。微臣怀疑,此次随行的三个军医里头,赵医官与周家有旧。微臣今日见他两度出入未央宫。在外剿匪,刀剑无眼,或是让军医下了黑手,殿下的安危属实堪忧。”
太子重视起来。
梅川道:“明日,殿下找个由头,让他去不成。殿下肯定有办法的。”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许多药物来,有解毒的,有止血的,有化瘀的。
“微臣用小字条写了每种药的功效,贴在了瓷瓶上。殿下随身带着,遇上危险,若是军医赶不及,这些药能急救。总不致有大碍。”
她郑重道:“殿下千万保重。”
月亮斜挂在窗外的树梢上。
太子向这个聪慧的女子点了点头。
梅川转身离去。
太子忽然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梅医官为何要帮我。是为了从龙之功吗?不像。”
梅川停住脚步。
“我想,一定是意和在天有灵,放心不下我,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我。”
新月似蛾眉,半暗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