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装作没听见,一转头,笑了。
这个讨厌鬼。
幼稚。又凶。还理直气壮的。
怪不得史书上将他胡写成那样。
暮霭之下的宫墙半睡半醒。
苻妄钦见她转头,看不到她的表情,以为她还在难过。
他俯下身来。
他过去的世界里,黑白分明。他是一个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现时,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他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一只大手伸到梅川眼前来。
他的手心满是常年拉弓握刀磨出的茧。
他面无表情:“以后,你要是非要去,带上我。”
他还是从前的立场。关于党争,他不站队。他只要她平安。
梅川将手伸到他的手心中。
四月的风真好。
温暖袭人。
四月的宫廷,没有大红大紫,没有斗艳争辉,只有一片片的清新淡雅。
梅川道:“陛下准备出兵边关了吗?”
苻妄钦摇头:“不会。前阵子,跟大齐的战事胶着许久,好不容易才拿下天安。陛下心里头明白,大梁需要休养生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边境的蛮夷开战。他只是囤兵边关,以备万一。”
梅川沉吟道:“依我看,塞北纵便心有不满,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会挑衅。他们的阿古拉王子病入膏肓,王帐里头虎视眈眈。内斗才是塞北王第一要紧事。”
苻妄钦伸出手指,在她脑瓜上一敲:“你别操心这些,养你的伤紧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笛递给她。
那短笛式样很特别,不像是竹子做的,却像是某种小兽的兽骨。
难得有这样纤薄的兽骨,晶莹剔透。
苻妄钦道:“你下次有危险,就吹这把短笛,它的声音能传很远。”
梅川握着那短笛,爱不释手。
“这等精巧之物,你从何处寻来的?”
苻妄钦道:“在故乡的时候,母亲向一个高人求来的。我小时候得过一场痢疾,险些夭折。幸得一个高人所救。他说,这把短笛是拿一头夭折小兽的兽骨做的。那小兽为我挡了灾。母亲嘱我带在身边。”
梅川笑:“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是不信。但,亡母之托,我要遵的。”苻妄钦的声音难得的轻柔。
梅川想了想,道:“既是嘱你带在身边,还是你留着吧。”
苻妄钦执拗道:“你便是我,没什么分别。”
梅川郑重地收起这短笛。
他的情话就像一块粗粝的石头,笨拙,却厚重。
“阿季,等明年,明年就好了。”
苻妄钦一愣。
他在梦里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那白梅落了一地的花瓣。他还是没办法抑制自己不想她。
妄钦。忘情。那位高人给他取的名字。
在遇见她之前,他的确是没有情的。他握着他的青龙长刀,跨着他的天骢烈,孤傲而冷漠地活在这个世间。可她让他有了牵挂。
为什么算命先生说他不能动情呢?
苻妄钦道:“明年……有什么特别吗?”
梅川认真道:“阿季,明年,如果我们都好好儿的,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仙境。”
他哑然。
他以为她在逗他。
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梅川脸登时红了,啐了他一口。
更鼓响了,宫门快要关了。
他看见梅川的窘态,大笑着离去。
梅川站在原地,好一会子才醒过神来,脸上犹然热辣辣的。
方才他说的是:“你穿着红衣,与我洞房,便是最好的仙境。”
后来的后来啊,梅川便是穿着红衣,站在杀红了眼的苻妄钦面前,拼尽全力大喊一声:“阿季,你住手——”
命不可说。
命说不得。
这厢,梅川折身回到医官署,太子早已离去了,那瓶药摆在簸箩上。
地上有小石子写的一行字:心头万般谢,寄予此药中。
梅川想,太子朱瑁其实是个内秀的人,从前做出的种种或只是他伪装出来的表象。
在这宫廷中,人人都戴着面具活着。
就像枯叶蝶为自己寻找的保护色。
未央宫的银桃来医官署传话,贵妃一时兴起,想用药膳。
今夜,梅川当值,便与安香准备好几盏精致的药膳,送去未央宫。
踏入未央宫,便听见打骂声。
一声声巴掌,抽得人心惊肉跳。
梅川抬眼望去,见淮王身边的小盒子跪在地上,正在挨打。一旁的周镜央坐在梨木椅上,一边徐徐地喝着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盒子挨打。
那抽巴掌的嬷嬷一脸的横肉,看起来甚是凶恶。
小盒子的脸已经被打肿。
他咬着牙,不吭声,好似已经习惯了承受打骂。
淮王缩在柱子后头,满眼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梅川心下不忍,她笑着将药膳递上,俯身道:“微臣进宫之前,就听说贵妃娘娘贤德能干,阖宫诸事料理得极妥当。微臣想,像娘娘这样的人,定是菩萨一般。菩萨怎肯跟蝼蚁计较呢?”
周镜央瞥了她一眼:“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梅医官。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宫里的奴才们犯了错,若是不惩处,怕是早就乱了。”
梅川道:“自然是要惩处的。微臣刚刚过来的时候,见陛下的銮驾到了御湖,娘娘接驾要紧,闲杂小事,莫要脏了娘娘金尊玉贵的手。”
提及梁帝,周镜央果然有所顾忌,她摆摆手,示意嬷嬷将小盒子拉走。
银桃替她紧了紧头上的金步摇,一霎时,周镜央便换上了温柔的神色。
她婀娜婉转地端着药膳,站在檐下,等着梁帝。
未央宫的一角,淮王抱着小盒子流泪:“对不起,小盒子,本王真的不知道,让你替本王写一幅字,便会害得你这样。”
小盒子咧了咧嘴,原是牙齿被打落了两颗。
梅川走上前,给小盒子上药。
小盒子开始很抗拒,直到梅川的手轻柔地抚过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淮王哭道:“二表姐,小盒子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梅川道:“贵妃娘娘经常命人打他吗?”
“嗯。”
周镜央纵便是再狠毒,也没道理这样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梅川忽然问:“小盒子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他无父无母,是内廷监从外头带回宫的。母妃安排他伺候我。稍有不顺,便拿他出气。”淮王抽噎道。
梅川看着小盒子,他紧抿着嘴,仍是一声不吭。
“进宫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梅川问道。
小盒子摇摇头。
上完了药,他起身,弓着腰往太监住的偏房走去。
他的背影像一头被困的小兽。
他似乎只想活下去,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西都一带的山中闹了匪患,百姓人心惶惶。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朝中武将如云,不拘派哪个去,都可。
偏偏朝中有人进言,本朝素来尚武,可太子殿下居东宫之位十载,未曾上过战场。这次匪患恰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应该让太子殿下前去剿匪,一则鼓舞士气,二则得百姓之口碑。
梁帝一品,觉得颇有道理。
遂即下了道圣旨,命太子领兵剿匪。
金銮殿上,太子只得接旨。
朝野议论纷纷。
太子没有带兵的经验,且军中无有体己人。
这次剿匪,只能赢,不能输。
若是大梁储君,连土匪都打不过,那么梁帝愈发有理由易储了。
琼音阁。
周镜央正命伶人唱着曲。
“红杏初生叶,青梅已缀枝。阑珊花落后,寂寞酒醒时……”
银桃道:“娘娘,御厨做了青梅酒,您要不要尝尝?”
周镜央随口道:“御厨做的青梅酒,不如本宫从前喝的好。”
银桃抿嘴笑:“天底下还有哪里的东西,比宫里的好呢?”
周镜央发愣,敛了口。
十几年前,恭王府的酒,比宫里的好。
酿酒的那个女子……
她摇摇头,将心底蹿上的一点念想打落。
不知何时,她身边悄然坐了一个人。
是太子。
太子的脸,山寒水冷。
“看来,你非要弄死本王不可了。”
周镜央冷笑。
是。她联络朝臣,朋扇朝堂,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害死意和,害死她的孩子,还不够,你的手上到底要沾染多少鲜血?”
那伶人还在唱着曲。
唱到了“少年君莫怪,头白自应知……”
太子额上青筋跳动,隐忍道:“我问你,那个孩子埋在了哪里,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周镜央瞧着他,脸上露出舒畅的笑容:“朱瑁,本宫是你的庶母,你便是这样跟本宫说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