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本以为,经过仕途的大起大落,今时的孙册,多少会有几分消沉。
但是,没有。
他青色袍子的一角,绣着八卦图,负手而立,清矍似鹤。
虽衣衫简朴,形容潦倒,官衔尽失,但眼中的希冀与抱负倒比从前更浓烈。
这让梅川有些不解。
将军府的后院。
梅川记得,一月之前,海棠花未全开之时,花蕾红艳,如胭脂点点。落了几场春雨,海棠花全开了,花瓣渐变粉红,犹如晓天云霞。
门房阿伯招呼着几个小厮在海棠花下摆了一桌酒菜。
看那孙册的模样,短短数日,倒已经与将军府中的诸人很是熟悉了。他并不把自己当人,帮着阿伯一起摆置着碗碟。
一壶绍兴酒,散发着醇香。
众人落了座。
自安香进宫,时允不大能经常看见她,今日一处,欢喜得很。他不时地问安香爱吃什么。
“你是凉州人。听闻凉州的苦笋好。阿伯,我随你去厨房炒一些来。”他起身去了。
回来的时候,端了盘糊了的笋来。脸上、手上都是一些黑黑的锅底灰,甚是滑稽。
梅川瞧着,噗嗤笑出声来,推了推身旁的安香。
苻妄钦道:“时允,我从前竟不晓得你这般能干。”
时允挠挠头,窘道:“将军,见……见笑了……”
黄昏朦胧,残阳与晓月交接着,院儿里吹来南风。
几人举起酒盏,喝着绍兴酒。
梅川忽向孙册道:“听闻孙先生会相面打卦——”
孙册颔首道:“是。略知一二。”
时允向梅川道:“梅医官有所不知,从前,我们将军与孙先生在战场上是敌人。没想到,现时能做朋友。自孙先生来将军府上,才发觉,他与将军平日里爱读的书相类、爱饮的酒亦相类。便是连那下笔写字,最后一笔,都带着铁画银钩。将军的书房,从前是不许旁人进去的。自孙先生来了以后,倒常常邀他进去坐坐。”
孙册拱手道:“无论是敌是友,都是孙某与苻兄的缘分。”
梅川饮了半盏酒,问道:“孙先生是大齐人,满腹兵书,又是大齐已故第一武将薛之庆的弟子,怎么会想着来大梁京城呢?可是为自己卜到了什么?莫非,孙先生的锦绣前程,在这大梁?”
“非也。”孙册摇了摇头。
他看向苻妄钦,不疾不徐道:“我的锦绣前程,在苻兄身上。”
梅川怔了怔。
她想起上次在宫中的时候苻妄钦跟她说的话,难道,他真的能看见未来吗?
可是,若他能看得见未来,焉能不知道苻妄钦结局草草,为什么要上赶着投奔这条船呢?
梅川努力地捋了捋《青史煮酒》上的所有内容,苻妄钦的身边并没有“孙册”这个人,他也并不在策反苻妄钦的人之列。
这真是个谜。
一壶酒喝完。
众人都有些醉。
梅川出完恭回来,花影间,见孙册站在回廊处。
不知是不是等她。
“很奇怪。”孙册开了口。
“奇怪什么?”梅川道。
孙册仰头,看了看天上月:“所有人的命轮,我都能看得见,可我就是看不见你的命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梅川低头,道:“孙先生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寻常人,又有何特别之处?”
孙册看向她:“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方法卜卦,得到的,都是一片空白。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梅川的心跳得有些快。
“你不属于这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
孙册走近她:“梅大夫,你身怀绝技,却出身不明。虽然你乍来京都,苻妄钦便早早地为你做了一个西都的良民籍。可我查过,那个身份是假的。你不属于大梁,也不属于大齐。你压根儿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梅川后退两步。
孙册继续道:“苻妄钦心里有你。你不会看不出来吧?细细想来,你颇有手段。你出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拿捏住出了名的冷面将军。不仅如此,你还成功地进了皇宫,成了梁帝身边的头号医官。你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梅川道:“孙先生,你喝多了。”
军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孙册隐于花间,离去。
临走前,他说了句:“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你知道谁是暗香吗?”
暗香。
梅川在军营里翻过苻妄钦看的兵书,兵书上写着“暗香”二字。
那时候,梅川以为,有个女子名叫“暗香”,是苻妄钦的相好。
可她认识苻妄钦这么长时间了,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女子的踪迹。
她不止一次地疑惑,暗香,到底是谁?
孙册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
暗香,指的是梅花。
梅花,便是她自己啊。
这个念头让梅川很是触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苻妄钦。
他看到了梅川。
“找你多时,原来你在此处。我想着,你总不至蠢到出个恭便迷路了。”
梅川还未回过神来。
苻妄钦伸出大大的巴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想什么呢?说与我听。”
梅川黯然不语。
“什么事是跟我说不得的?”苻妄钦道。
外头的更鼓响了。
梅川道:“我得回宫了。陛下晚膳后一个时辰,便该伺药了。想必文德殿的蔡公公正四处寻我呢。”
她往外走。
苻妄钦拉住她的衣袖,执拗道:“你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梅川瞧着他。
月色徜徉在他的脸上。
他的面孔还是她第一眼看到时那样的疏狂。
梅川轻声道:“阿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同我站在一起。好不好?”
安香走了过来。
梅川一转身,同安香一起,离了将军府。
清辉之下,苻妄钦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
子夜。
将军府的书房。
一盏昏黄的灯亮着。
桌案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兵书。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似是刚刚睡熟。
一个俏丽的身影不知从何处绕过来,乳烟缎攒珠绣鞋踩在地上,声音极轻。
头戴面纱的圆脸女子站在回廊上,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推开了书房的门。
“呼——”
吹灭了灯。
女子一咬牙,躺到了榻上那人的身旁。
她的心“怦怦”地跳。
章台令已经拟好了旨。要将她和亲塞北。她怎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京城?
她还有大仇未报。如此离去,实不甘心!
她想起她的母亲慕容娘娘临死前,瘦若枯枝的手,拉住她:“南平,南平,阿娘,阿娘死不瞑目啊……”
她没有别的法子了。她一定要自救!
苻妄钦手握重兵,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便是连父皇都忌惮他三分。嫁给他,是最合适不过的。虽说,他上次在宫宴上,以暗疾为由当众拒绝了赐婚。但,若真的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只得认下。
天家公主,名节第一要紧。
到时候,她便是将军夫人,长长远远地留在大梁。
她才不要去塞北,那有去无回的地方!
“和亲”的主意到底是谁定的,她心里清楚。谁想用她去交换什么,她亦清楚……
躺在榻上的南平公主,心内千回百转。
“阿娘,阿娘啊,女儿今夜铤而走险,实乃不得已之举……”
她却没有注意到,躺在她身边的人,面孔并不是苻妄钦。
错了!
一切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