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想了想,走上前道:“殿下,当下之际,应速速将这个和尚带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洗刷宫中‘国本倒塌’之谣言,为殿下正名。”
自红松枯死,一夜之间,各方流言甚嚣尘上。
周司马等人,朋扇朝堂,一些素来与周家、与贵妃有牵扯的文臣武将们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大肆吹嘘淮王秉性有多么纯良,古来为君者,以仁心俯仰天下。且淮王模样酷肖陛下,乃深得陛下宠爱之幼子。若天意要易储,淮王实乃不二人选。
东宫从昨夜起,烛火燃了一夜,没人敢合眼。仿佛灾祸不知几时到。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放眼青史之中,哪有储君被废之后能得善终的呢?
太子沉默。
他步履沉重地踱至檐下。
檐下的相思鸟对着天空鸣唱着。
他伸手,逗弄着相思鸟的红嘴,喃喃道:“红嘴相思鸟,脉脉影不离……”
他回想起那张温婉如云的面孔,俏丽的身影在昔年王府的回廊中奔跑。跑着跑着,跨出了王府的门。那背影消失于眼前,再也不见。
他心口的裂缝落下冰棱来,似痼疾发作。
转而,他吩咐道:“放了他。”
那和尚被缚住后,本已做了必死的决心,听到太子的话,微怔了怔,遂不屑道:“伪君子,虚情假意!”
梅川忙道:“殿下,不可。放过他,红松之事如何交代?”
梁帝想易储,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是为“天命”所忌,犹豫不决。太子在东宫之位上十年,无有过错。若以此次红松倒塌为因由,倒是一把恰如其分的匕首。
那么,周镜央的计谋,便得逞了。
太子闭上眼,重复了一遍:“放了他。”
他知道所有的后果。但他不能伤害这个和尚。这是意和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来日黄泉碧落,他害怕,害怕连见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随从去解和尚身上的铁链。
梅川满脸的忧虑。
一旁的苻妄钦看着她的神色,忽然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眼前的困境。”
梅川看向他。
太子在檐下回头:“哦?苻将军说来听听。”
苻妄钦指着那和尚道:“其实,纵便是将他送进宫,想来他死也不肯在御前说出实话,供出周贵妃的。周贵妃既然敢走这个局,必然心头有这个把握。所以,扭转这个局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
黑袍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苻妄钦将青龙长刀挎在腰间。他笑了笑,继续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红松倒塌,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何不让它变成一件好事呢?”
梅川道:“好事?”
她的那两道眉本是英挺的,皱起来的时候,像两把被折断了的剑。
苻妄钦忍不住伸手,想去把那断剑抚平,离她一寸的时候,却又放下。
他……几时在人前,与人这般亲近过?
他轻轻地咳了咳:“是。好事。若是在这祈福寺,挖出什么东西来……”
梅川眼睛一亮。
是啊。
怎么就没想到呢!
树不是为了倒下而倒,而是树倒下,为了昭示一个方向。
若是在那个方向的土里挖出祥瑞之物来,坏事,就变成好事了。
梅川记得,红松倒下,直指东方。
那便在东方做文章。
她对太子身后的马之问道:“祈福寺的东方。你着人去准备准备。记得,莫让东宫的人去挖,最好,是这寺庙附近,不相干的百姓。”
马之问是个聪明人,一瞬便领会了,点头道:“是,梅医官。”
太子沉吟道:“依本王看,倒不必是什么器物。若是鱼鸟,自然更佳。祈福寺的东方,是天佑池。鱼腹藏书……”
嗯。
鱼腹藏书。
极好。
声势越大越好。
梅川瞧着那和尚,问苻妄钦,道:“他怎么处置?”
不伤他的命,可以。但他现时不能留在这寺庙了。若他在,必会干扰祥瑞之举。
苻妄钦一挥手:“这还不简单,交予我便是。我保证,他毫发无损。”
太子有些迟疑。
马之问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方才点点头。
苻妄钦唤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手下,吩咐了几句。那兵丁扛起绑得如粽子一般的和尚,去了。
大梁史官有载:
“天启三十七年,谷雨。
雨频霜断气清和,柳绿茶香燕弄梭。
京中二农夫,于天佑池垂钓。见有大鱼浮水上,不沉不落,见鱼竿,不避不躲。农夫以为奇,是乃垂钓半生,未有见自投罗网者也。大鱼上岸,几经翻腾,不似凡物,农人不敢擅取,遂前往京兆府鸣鼓。京兆府尹当堂剖开鱼腹,内有绢书。上言:东宿星煞,虎患已消。国本恒稳,江山万载。
后人称此事为:农人献鱼。”
这件事由那农人一路的渲染,以及在京兆府门口击鼓闹出的大动静,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不知那“东宿星煞,虎患已消”是何意,只知那句“国本恒稳,江山万载”。
看来,上天是警示当今陛下不要易储啊。
梁帝在太极殿中,听着百官的议论,心里纷乱得很。
东宿星煞,虎患已消。这不正是印证了天灵山上那老者的话吗。
国有灾厄。需要立巳东宫。由那相克之物,来消除灾厄。看来,太子在东宫之位上坐了十年,是有用的。那虎患已经消除了。
至于最后一句话,是提醒他:恒稳。
梁帝心事重重地下了朝。
路过尚书房,他走了进去,祝夫子正在给淮王讲课,淮王认真地听着。见梁帝来,淮王脸上绽开一个纯净的笑容。
“父皇!”
梁帝笑笑,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唤了声:“珩儿——”
淮王扶着他,俩人走向未央宫。
未央宫中,周贵妃已经命人摆好了汤羹饭食,手持一盏灯,站在宫门口等着。
梁帝坐下,喝了碗清粥,甚是感慨。
他老了,越发贪恋人间最寻常的温暖与爱。
在所有的后宫女子和儿女中,镜央与珩儿是跟他最亲近的。
如果说,他跟其他的妃嫔皇子之间更像“君臣”,那么,他与镜央和珩儿之间,才更像“夫妻与父子”。
他愿意拿龙椅来宠他们。
可龙椅之下,还横亘着天下啊。
这厢,梅川、苻妄钦、时允、安香等人从祈福寺出来。
今日晨起,梅川临走时叮嘱安香若黄昏不见她归来,便来寻她。
可梅川走后,安香眼皮一直跳,心神不宁。
隅中时分,她便出了宫。
在祈福寺门口,她以一个积年细作的敏锐,觉出了不对劲,便去将军府搬了救兵。
苻妄钦听闻梅川有难,二话不说,手握长刀便杀了出去。
果不其然,一入祈福寺,几人便都是一场激战。
一切归于平静,安香见梅川平安了,一颗心才算是放下来。
一行人策马去往将军府。
路上,梅川好奇问苻妄钦道:“你到底把那和尚送哪儿去了?”
苻妄钦促狭道:“这个么,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告诉你。”
“什么事?”梅川问道。
“今晚,不走了。”
梅川脸一下子红了,她骂道:“苻阿季,下流!”
苻妄钦一本正经,纳罕道:“梅医官,你想哪里去了?本将军的意思是,你曾给孙册治过腿,他现时居于将军府上,每到夜晚,原来那刮刀动过的地方便生疼。有道是医者仁心,想请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原……原来是这样……”梅川低下头,嗫喏着。
“当然。”苻妄钦一扬马鞭,朗声道:“不然,你以为呢?”
他占了上风,心情大好。
“本将军命人骑快马将那和尚送往万里之外的北寒之境。对了,没忘记给他一个化缘的钵盂。出家人不是都爱云游吗,便让他云游去吧——”
将军府中。
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男人站立在庭院的一棵李树下。
听见脚步声,他徐徐转身。
他的笑容中依稀带着军营中的篝火狐鸣。
“梅大夫,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