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男的话虽然让我惊诧,但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就像一出彩排了几遍的拙劣话剧。只不过第一次和他演对手戏的是商教授,第二次是那个银行行长,第三次就变成了我。但我招他惹他了?我可以说是唯一真心想帮他的人啊,他怎么就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为什么啊?”带着近乎委屈的情绪,我叫了出来。
“我有心理负担……”安小男的眼神游移起来,仿佛正在斟酌词句。
我突然想到了被安小男协助逮捕的那个酒鬼老头儿:“难道你是因为不忍心抢了美国老弱病残的工作吗?这就是妇人之仁了。咱们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哪儿配同情美国人啊?那国家的福利好得很,当个失业的穷人幸福着呢。”
“不是这个原因。”他说。
“那么就是李牧光逼你干过什么事儿……比方说除了仓库以外,还监视监听什么人?”
“也没有。”
“那你抽什么疯啊?你的心理负担是从哪儿来的?”我索性任由酒劲儿发作,指着安小男的鼻子质问道,“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这份儿工作多让人羡慕自己知道么?挣钱多少都不提了,姑且谈谈尊严,谈谈人生价值吧。你知道咱们那些坐机关的同学十年如一日打水扫地擦桌子上级放个屁都得叫好越讨厌谁越得冲谁乐乐得脸都抽筋了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为了拍个片子骗完项目骗赞助骗完审查骗观众这活儿干得有多没劲吗——制片人都改叫‘只骗人’了。再跟你说个玄的,我有个前女友是开皮草行的参观了一次活剥水貂皮就开始夜夜做噩梦梦见自己也被开了个口子然后‘啵’地一声从皮里拽了出来,因为这事儿她信了佛结果还让一假冒‘仁波切’财色通吃了。谁没压力呀,谁活得容易呀?也就是你这种干高科技的,一不用缺德造孽二不用自毁人格站着就把钱挣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对于我这番泄愤式的长篇大论,安小男似乎无话可说地点了点头。但他随后却又说道:“工作本身当然没有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安小男猛然直视我,目光炯炯,“你知道李牧光的钱是哪儿来的吗?”
“不是卖玩具挣的吗?”
安小男的口齿也加快了,但却远比我要冷静、清晰得多:“我看过他的入库单和出货单,他那个公司处于整个儿玩具流通环节的末端,利润已经被其他公司瓜分得差不多了。就以一个芭比娃娃为例,中国出厂价大约三美元,到了他手里已经涨到了将近十五美元,而他还要应付税收、场租和每个季度一轮的打折促销,再刨除美国那昂贵的人工成本,能打个平手就算万幸。还记得他曾经跑到义乌,想要绕开代理商低价拿货的事情吗?当地的商会害怕得罪几家垄断性的贸易组织,根本没敢答应他。总而言之,李牧光靠他玩具生意的营收,根本不可能赚出现在这么多的钱——你知道他在H市谈的那个项目投资有多少?连厂房带地皮他都想买,起码要拿出几千万人民币。”
我尽力跟着安小男的思路,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突然又含糊了一下,打断他问道:“你说你……看过李牧光的流水单据?”
安小男“嗯”了一声。
“他怎么会让你看这种东西?你一个技术人员,他吃饱了撑的才会请你查公司的账。”
“说起来也是凑巧。那些材料李牧光本来是不可能给我看的,他每次核对完货物,都会把单据放回仓库旁边的办公室里。但这一阵他不是回国了吗?他待在H市而我又回了北京的那几个白天——也就是美国的夜里,我继续在办公室监控着仓库。恰好这期间,公司到了一批货,是他手下的一个业务经理接收的,那人大概比较马虎,签完字就顺手把一摞单据都扔在了货架上,结果被风卷了一地。而等到我上班打开摄像头的时候,看见仓库里乱七八糟都是纸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赶紧用摄像头的放大功能拉近了看,结果就大概了解了李牧光公司的经营情况。”
我这个技术方面的白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摄像头都在天花板上,那些进货单和出货单上的字迹想必又很小,离得那么远能看清楚吗?”
“对于专用的高清摄像头来说不是问题。”安小男笑了笑,“没听说过吗?在伊拉克战争期间,假如一个萨达姆军营里的士兵正在吃橘子,美国卫星能够清楚地拍到他手里的橘子有几瓣。类似的技术早就开始转入民用了。”
“再过两年,我们剧组的器材没准儿也该更新换代了。”我跑题道。
但安小男板起脸来问我:“咱们还是说回李牧光吧,既然现在的公司利润很薄,他的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也许是他在开玩具公司以前挣的呢?”我含糊道,“再说李牧光家里也给了他一笔启动资金……”
“可他告诉过我——你一定也知道,李牧光在做玩具生意之前患有神经性疾病,他一直在被强制治疗嗜睡症。”安小男敏捷地打断了我,“倒是你说的后一件事情可以作为解释,但那恰恰是让我怀疑的地方:李牧光的父母再怎么混得好,也是国企干部,他们的收入保证全家丰衣足食并不奇怪,然而聚积出那么大的一笔财富就说不通了。”
“你的意思是……”我几乎是在明知故问了。
“这里面有问题。”安小男笃定地抿了抿嘴,“道德问题。”
时隔多日,我再次听到他的嘴里迸出了那两个字。此时给我的感觉,“道德”这玩意儿简直就像一种罕见的隐疾,它蛰伏于宿主体内,无形无迹,但一有机会就会不可避免地发作。在这喜庆的、觥筹交错的婚礼现场,我从安小男身上嗅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合时宜的气味,仿佛他不是地球上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从哪个遥远的、未知的世界流窜过来的。他站在草坪上,却好像两脚悬空,只是一个飘飘然的人影。
接着,我的心里升起了一团厌恶。这厌恶并非针对安小男,但恰恰因为没有具体指向而让我格外恼火。我瞪着安小男,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病,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你说的是道德吗?”
“不是道德,而是你这种把一切都和道德扯上关系,再和一切较劲的怪癖。这和卫道士有什么区别?搁一百年前你是不是也得哭天喊地地阻止女人天足寡妇改嫁呀?你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啊,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我冷笑了一声又说,“而且你刚看出李牧光他们家有问题呀?告诉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他刚一入校上大学就看出来了。但我们能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不为他那五斗米折腰吗?那好,你要有骨气的话就抡圆了抽丫一大嘴巴,搬回你的小平房里去,你妈的眼睛也干脆甭治了省得看着你糟心……我也懒得再管你了,我管够了。”
在我的逼视下,安小男的脑袋便低了下去。他的嗓子里发出了“吭、吭”的声音,好像一个挨了批评正在吮泣的小学生。片刻以后,他才重新扬起脸来,表情却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淡漠:“你说得也对。”
我乘胜追击道:“我对在哪儿了你错在哪儿了——不要口是心非,要深刻反省。”
“日子得过下去,而且得好好儿过下去,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他嗫嚅道,“可我老管不住自己,成天都在乱想……我辜负了你对我的好意,我以后不这样了。”
他的声音很细小,让我一下子就心软了。于是我不知是叹了还是舒了一口气,搂住了安小男的肩膀。我挟着他往人群中走去,路上调整情绪,又掀起了一轮场面上的高潮:
“请允许我敬你们一杯!”
“为什么不呢?”大家雀跃着拥了上来,间或还有砰砰的开香槟酒的声音在半空中回荡。
那天我用七八种酒连续干了无数杯,但不知为何根本没有喝多。和身边那热火朝天的气氛相反,我的心里只感到空寂、落寞,甚至有一丝寒意在周身游走,让我不时像刚撒完尿似的打个哆嗦。安小男大概提前走了,不知何时我一回头,就发现他的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折腾够了的宾们才零零落落地散了个干净,我终于也疲了,叉着两腿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满地狼藉发呆。小张则在当场开箱盘点收上来的份子钱,不时向我通报一声谁给多了下次得找机会把人情还上,谁比较“鸡贼”红包里的票子还不够自助餐的人头费呢。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面前,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纸包:“你看看这个,也没写名字。”
我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美元,而且都是百元大钞。小张说她大致点了点,足有五千之多。
这五千美元大概是安小男从监控系统上获得的第一笔提成收入,而他也没换个信封,就给我送来了。我把纸包还给小张:“甭管谁的,来则收之,收则花之。你不是一直想出国玩儿一圈儿么?留着那时候用吧。”
“我是真没看出来,你们那群人里面居然还有这么值钱的友谊。”
“要是友谊犯得着用钱来衡量吗?”我惨笑道,“也许这是宣布跟我绝交呢。”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便再没见过安小男,就连电话也没通过一个。他仍在上地附近的那个写字楼里为李牧光工作着,同样没有再来找过我。分析一下我们互相敬而远之的心态,从我这边来讲,是因为他那顽冥不化的“道德感”令我感到疲惫和无所适从,而他呢,则是为了不得不继续端着眼下这个饭碗而羞愧,并害怕来自于我的冷嘲热讽吧。所以说人呐,真没必要把自个儿的调子定得太高,除非你已经做好准备和生活决裂了——这也是义士们只有在刑场上的那两句豪言壮语才具有说服力的缘故——没有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枪,其他时候再怎么喊也做不得数。
实话实说,我这些年也没少“掰”过朋友。有些人是因为利益上的纠葛而翻了脸,还有些人也没什么具体的冲突,仿佛突然之间就话不投机了,然后互相在背后说对方“俗”。我本想用以往的经验来处理和安小男的疏远,宽慰自己“谁离了谁活不了”,但我居然没有做到。每当看到什么有关于我们母校的新闻,甚或在夜阑人静无法入睡之时,安小男那张老丝瓜般的脸总会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不动声色地搓着我心里的某个污痕累累的部位,搓得我的灵魂都疼了。安小男如芒在背,安小男如鲠在喉。但这样的感受我也不好意思对任何人提起,就连和小张都没说过,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对安小男的古怪感情被她往“基情”方面引申——这丫头怀孕期间闲得没事儿,看了不少日本电视剧,特别热衷于在男人与男人之间捕风捉影。按照她现在的理论,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同性的交情这码事儿,远到陈胜吴广,近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无不是尽心竭力地“卖腐”的结果。
“你注意点儿胎教行不行,我们家可是三代单传。”我怒斥她,“再说对于龙阳这事儿,你不认为教唆和歧视一样可耻吗?”
又捱了些日子,我们的儿子终于顺利出生并且满月了。四面八方的闲杂人等咸来相贺,我索性又到外面摆了几桌,给了他们凑在一起说吉利话的机会。小张的奶水很足,那天饭还没吃到一半就又快喷了,于是赶紧抱着孩子离席。我也愈发觉得正常的繁殖能力似乎没什么可值得显摆的,对那些有口无凭的祝福更是提不起道谢的兴致,便默默地喝起了闷酒。我就这么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但是除了把他制造出来之外,我还为他做了些什么呢?我是否曾经尝试过使他大驾光临的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呢?这样的疑问让我感到沮丧,越发地不想搭理人了。
正在低着头若有所思,身边似乎有人站了起来,朝着包间大门的方向打招呼:“你怎么才来?”
“这么大的喜事儿,你也不早点儿告诉我。”进来的人热情地嗔怪我。
我抬起头来,赫然看见了李牧光。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西服,越发显得身材高壮挺拔,方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我赶紧对他解释:“也不知道你是在外地还是外国……”
“甭管在哪儿也得专程来一趟——我可不像你那么薄情寡义,觉得我这朋友可有可无。”李牧光在我身边坐下,从皮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给咱们儿子的。”
他递过来的是一枚巴掌大的纯金长命锁,我一接,被那分量吓了一跳——居然是实心的。这些金子足够换一辆越野车的了。
我下意识地推让着:“太重了,这要挂上对小孩儿颈椎不好。”
“没劲了啊,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只好把那块金疙瘩揣进兜里,和他寒暄了起来。除了这份大礼,今天李牧光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奇怪: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不见了,哼哼哈哈的样子几乎可以称得上谄媚,全然不像一个少年得志的国际“新贵”。我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我。我们的屁股一个比一个沉,直到把所有的人都耗走了,李牧光站起身来,把门关上,回来后掏出烟来,双手笼着火儿为我点上。
我还在没话找话地试探他:“H市那厂子筹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土地批文已经快拿到了,他们还准备以我的这个厂子为试点,在H市城区打造一个高新产业园。”李牧光宣告着好消息,语气里却陡然没了喜色。
“那应该恭喜你才是——可惜我拿不出那么厚的礼。”我作势要举杯。
他摇了摇手,两眼迟疑地眨了眨:“但我有点儿别的事儿想请你帮忙。”
帮什么样的忙能值得上偌大一个金锁呢?我郑重起来:“什么事儿?”
“安小男的事儿。”
我心里怦然一跳,说:“我也很久没跟他联系了。”
“但这种事儿还非得你去跟他谈谈不可。”李牧光下意识地往别处瞥了瞥,压低了声音说,“我怀疑他正在查我。”
“查你什么了?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就在最近。以前我觉得他就是一傻乎乎的理科生,现在才发现这人太阴了。自打我从H市回到北京,他就老套我的话,问的全是他不该问的事儿,比如我在美国的哪个银行存过钱,我洛杉矶的房子是全款还是贷款,还有我和供货商的结算周期。这还不算最过分的,就在上个星期,东北那边的亲戚突然告诉我,他居然还在刺探我们家里的情况……”
“他跑到东北去了吗?”
“那倒没有。他通过电话和网络联系上了咱们分配到辽宁工作的那些校友,还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我上高中时的几个朋友,说什么他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要为我建立信息档案。这借口也太他妈拙劣了,美国是最尊重个人隐私的地方,哪个外企的人事部门需要掌握老板他爸担任过什么职务、交往过什么人、经常到哪个球场打高尔夫打完球到哪个会所洗澡啊?好在我这人平日里手面还算大方,因此那些人就算嫉妒我也不愿意得罪我,扭脸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我……而我一猜就猜到了是安小男。我爸都退下来有些日子了,除了他,早已经没人对我们家的事儿感兴趣了。”李牧光越讲越激动,又烦躁地咬了咬牙,咀嚼肌像马一样涌动着隆起,“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孙子这么干究竟有什么目的,而身边潜伏着这么一个人,实在太让人难受了。就跟裤裆里盘了条蛇似的,谁知道它哪天不高兴了会照着你最要命的地方咬上一口。我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早上醒来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头发……你知道我现在最怀念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大学的时候躺在你上铺——完全没有烦心事儿,想睡多久就能睡多久……”
这时候我突然想,也许李牧光治愈了嗜睡症真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人醒了就要折腾,从而把自己折腾进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但折腾一圈儿的结论,往往不还是那句“浮生若梦”吗?早知如此,何必要醒。然而我也知道,现在可不是抒发那些旧式文人感想的时候。又不知是怎么搞的,李牧光所说的事情让我产生了某种暧昧、含混的好奇,但他那火燎屁股般的焦虑模样却引不起我丝毫的同情。
于是我盯着他的眼睛说:“这有什么难办的,你是老板他是员工啊。如果他让你不舒服,让他卷铺盖卷儿滚蛋不就得了么——也不必在意我的面子,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牧光嘟囔道:“事儿恐怕还不能这么说……我现在还不好解雇他。”
“为什么呢?”
“一句半句也说不清。”
“你该不会是怕打草惊蛇吧?”我嘿嘿干笑了两声,仿佛是在为自己那极其有限的逻辑推理能力而得意,“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安小男没准儿已经掌握了你——或许还有你家里——的什么事儿,而这些事儿又是不大适宜让太多的人知道的,所以你既讨厌安小男又害怕安小男,怕他被惹急了反倒会把事情捅出去。至于你想让我帮的忙呢,自然就是说服安小男别找你的麻烦,你甚至还打算让我出面替你收买他,用钱堵住他的嘴……”
李牧光的额头上冒出一排虚汗,他抬手擦着,趁势挡着眼睛说:“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好了,”我两手一摊,“你还应该告诉我,你害怕被安小男知道的到底是什么事儿。”
“有这个必要吗?怎么你也调查起我来了。”李牧光梗了梗脖子,白了我一眼。
我不慌不忙地又对他说:“你要搞清楚情况,你既然想请我帮忙,那么总得对我坦诚一点儿吧,把我蒙在鼓里当枪使算怎么回事儿?再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犯人的作案过程可以瞒着法官,但绝不能对他的辩护律师说假话。”
李牧光张开手指顶着太阳穴,好像在忍受头痛,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小狗一般的呜咽声。现在我算看出来了,这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心理强悍的狠角色,他曾经摆出来的精明和傲慢,只不过是仗着有钱虚张声势罢了。只要面临足够大的外部压力,他便会像孩子一样乱了分寸。果然,李牧光又磨叽了两下,随后便吞吞吐吐地向我交代了起来。正如安小男所推测的,他从来就没在玩具生意里赚到过什么钱,而他也并没指望靠做正经买卖发家致富;开那个公司只是个幌子,其作用是把他爸积累下来的财富转移到美国去,说白了就是利用国际贸易来“洗钱”。而追根溯源,李牧光家里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积累财富的过程往往要比转移财富更加简单粗暴:无非是提成回扣、资产贱卖那一套,相当一部分曾经辉煌过的国有大厂都是被这些人生生玩儿垮的。
当然,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就连李牧光也委屈地说:“不是好多人都这么干么。”那语气就好像我的询问都是多此一举似的。但我的心里却冒出了一种酣畅的、简直可以称之为快意的情绪。这倒不是因为曾经不可一世的李牧光终于又在我面前服软认小,而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在中国发了不义之财的那一小撮儿人亲口认账——此前从来没有过。
“该知道的你也知道了,那么你是不是可以……”李牧光满脸涨红地问我。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缓缓地把那枚金锁拿出来,咚地一声拍在桌上。然后,我尽量铿锵地对自己作了个评价:“我这个人吧,缺点是做人的底线偏低,但优点是还有点儿底线。”
李牧光反而笑了:“真没想到,咱们俩的交情这么不牢靠。”
“在这种事儿上你跟我扯交情,本来就显得居心叵测。”我用贾惜春的台词反诘他,“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不想被你这样的人带坏了。”
我的态度不仅坚决,而且颇有几分豪壮。按照我的脚本,李牧光应该窘迫地、耻辱地离开,或者当场撕破脸,对我大发雷霆也可以。而不管哪种情况,我都将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胜利者——就像上中学时戒除手淫一样,哪怕满脑子里肉体横飞,可我最终“守住了也就光荣了”。
但没想到,李牧光非但屁股纹丝不动,而且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坐得更加舒展了。他又点上了一颗烟,透过浓郁的烟雾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他的神色反倒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虚弱,并且对刚才的那番表态自我反省了起来:我有想象中的那么昂然而坚定吗?我把李牧光“崩儿”回去,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吗?另外,难不成我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安小男的洗脑,因此处事态度也开始“安小男化”了?
我正在颠三倒四地踌躇着,李牧光却幽幽地撇过来一句话:“就算咱们两个人的交情不值什么,你还是要考虑一下三个人的交情嘛。”
“怎么成了三个人的事儿……还有谁?”
“你表妹林琳啊。”他轻巧地说。
我的眼睛仿佛往外鼓了一鼓:“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们已经结婚了,就在我上次回美国的期间。”李牧光再次对我亲热地笑了,“论起亲戚来,我现在得管你叫表舅子了,难道林琳没告诉过你吗?”
没想到会插进来这么一个突然性的消息,我的头都大了,猛地抓住了李牧光的衣领子:“她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丫头只跟我说过,她正在斯坦福大学读博士。你妈的王八蛋,居然敢勾引我表妹。”
“都是一家人了,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李牧光把我的手拨开,脸却凑得离我更近了,“再说我也没勾引她啊,是你表妹自己来找我的,她哭着喊着想嫁给我,拦都拦不住。”
“别扯淡了,我表妹是个女学霸,她怎么可能看上你这种暴发户。”
“可我是个国际暴发户啊,拥有美国国籍。”李牧光说,“说白了吧,林琳除了一门心思念书之外,还一门心思想留在美国,而她的留学签证又马上就要到期了,所以她突然找到我,想要跟我假结婚——你也不要太吃惊,这种事情很常见,唐人街还有专门的中介在做这种生意呢,只不过给留学生们介绍的都是美国孤寡老人。所以说,哪怕是名义上的丈夫,林琳能找上我还算不错呢,且不提钱,哥们儿起码体健貌端,比那些肯德基上校似的洋老头儿可强多了。”
难道不找他李牧光,我表妹就要嫁给肯德基上校和麦当劳叔叔吗?我憋着口气说:“照你的说法,你娶了她还是帮她的忙啦?”
“这首先当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喽。而且我也不是白帮忙,如果林琳成了我的妻子,我可以用她的名义开个银行户头,用来处理我的那些……款项。她家底清白,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政府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李牧光说,“还是说回你表妹的情况吧。我再给你普普法,按照美国的现行规定,结婚之后必须通过两年的审核期而不被移民局发现破绽,她才能拿到独立绿卡。而这期间如果我向美国政府揭发她,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对于我这个美国人来说无非是罚点儿款,大不了再交点儿律师费罢了,而她呢,驱逐出境都是轻的,并且还有可能因为婚姻欺诈而被判一年监禁——你可以自己到网上去查,最近有一拨儿串通美国水兵假结婚的东欧女人就被这么处理了,这案子在美国很有名。”
我都快听不下去了:“李牧光,你他妈的威胁我是不是?”
“我是想提醒你血浓于水,不过你要是把这理解为要挟也无所谓。”说到这儿,李牧光终于露出了优雅的、全然无耻的笑容,“我知道我的做法有点儿不地道,但对于你来说,眼下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和我这个妹夫搞好关系,否则你表妹的苦日子可就来了。试想林琳要是真坐了牢,你们一家人尤其是你姥爷得有多伤心啊……据我所知他老人家都八十多了,这两年身体还不太好。而我想让你做的事也并不难,你对安小男有恩,他又把你看成唯一的——朋友,你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去。”
接着,李牧光伸出两根指头,轻柔地推着那枚长命锁,让它像一只金光灿灿的小乌龟一样爬到了我的近前。我低头盯着那坨金子,看得头晕目眩,而李牧光却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那天回家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尝试着联系林琳,但她在美国的手机居然停机了,再打她在斯坦福附近租住的公寓电话,一个外国老太太告诉我,她几个月之前就搬走了。于是我又去找林琳她爸,我的前姨父。这儿要补充一句,我表妹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她爸娶了自己的女秘书,她妈没过多久就心肌梗塞去世了,我们一家人都认为林琳她妈是被她爸给气死的。而那位老花花公子对女儿的情况知道得比我还少,他连林琳进了哪所大学读博士都没搞清楚:
“她在斯坦福吗……这么说我女儿和克林顿的女儿还是校友呐。”
“嗯,您和克林顿也有相同的爱好。”我说。
把亲戚们问了一圈儿,居然是从我姥爷家固话的来电显示里找到了林琳的新手机号码。她曾经给我姥爷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提她结婚的事儿,只是简短地问了个安。但或许是“隔辈亲”的心灵感应吧,我姥爷一口咬定林琳是心事重重的,并让我一定要劝她“凡事看开点儿,实在不行就回来”。我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出门用手机拨通了林琳的电话。
电话通了,中国的傍晚连接了美国的黎明。林琳半晌才开口,她这一次没叫我“怪胎”,也没叫我“混混儿”,而是低低地唤了一声:
“哥。”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林琳,还是在机场送她去留学呢,那时她还是个俏皮的小甜姐儿,临走前狠狠地扯住我的耳朵揪了一记。而现在,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把自己给嫁了。我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才知道你结婚的事儿,但你别指望我会恭喜你。”
“李牧光告诉你了?”
“嫁得好呀,挑了个有钱的主儿。”
“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结婚可不是为了钱。”林琳的口气随着我一起变冷了,“再说他对婚前财产做过了公证,就算我们离了,我也分不到他一毛钱。”
“只为了个美国户口,就把自个儿嫁了?”
“可以这么说。美国经济不景气,大学和研究所的预算都削减了一大截,我熬了八年才熬到一个博士学位,可还是找不到工作,要想继续留下也只能通过结婚办个身份了……比起雇来的人,你这个同学还算靠得住,更重要的是愿意帮我的忙……我想,干脆就别浪费时间了。”
林琳的话让我想起了当初她与安小男的那场约会闹剧。“别浪费时间”,那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呀。
我问她:“然后你允许他使用你的名字去开账户什么的?”
“反正我名下也没钱,随他怎么使去。”
“你这是图什么呀?混不下去了回来不就得了吗?”我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人一到那边脑子都变笨了?现在不比以前了,美国有的中国也有,这边儿挣钱的机会没准儿比那边儿还要多呢。别跟我说你是为了民主自由才死乞白赖留在那儿的,在国内的时候也没见你好过那一口儿……”
林琳却没跟我吵,而是缓缓地对我说:“我也有我的难处。家里的情况是一方面,我没妈了,爸也等于没有了,当初之所以决心要走,就是这个原因。其实快毕业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回国,但事到临头又犹豫了。我已经不年轻了,回去的话得重新习惯中国的空气、交通,得重新学习那些明规则潜规则还有想想就让人头疼的人际关系,还得打起精神来和那些比我年轻得多的孩子们竞争,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我是个两头不靠的人,如果回去的话仍然没找到出路,那就算彻底失败了,可我承受不了失败,只能硬着头皮在美国扛下去……站在我的处境想一想,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说着,林琳就抽泣了两声。我和她隔着一个太平洋,却仿佛看到了她的眼泪亮晶晶地滑落了下来。我又想起了我们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大人都忙,一到寒暑假就被送到姥爷家相依为命。那时候林琳老和我大吵大闹,还曾经为了半根糖葫芦把我的脸挠出过一片血道子,但我要是真的烦她了,不跟她说话了,她就会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脸上默默地滚着泪水。她说我不理她就是欺负她。
我的鼻子一酸,对林琳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妹。如果李牧光趁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他妈坐着飞机到美国跟他拼命去。”
林琳更加响亮地抽了抽鼻子,想对我格格笑两声,但却完全笑跑了调。她又说:“别担心我和李牧光的关系。假结婚嘛,我们只是走了个手续,其实还是互不相干,更没在一块儿住。我已经搬到了西雅图,在这边的大学里找了份短期代课的工作,而且跟他说好了,一旦拿到绿卡,就跟他离婚。”
我愕然了一下:“你还挺坚贞。”
“我只是求他帮忙,但绝不想把这事儿变成卖淫。”林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