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濯江被小冬子说了,脑中顿时白茫茫一片。回府中换了身衣裳,他往宫里去,在正午门门口,竟然见到了孟家的马车。那车旁的帘子一挑,孟霁云探出脸来,赵濯江有几分诧异,刚要对着她微微一点头,当是招呼,然而孟霁云的目光却只是在他身上逡巡着一落,很快又移了开去。
马车从他面前逶迤着走开,赵濯江机械的拿出自己腰侧挂着的玉牌来给守门禁军查看,一边朝着那远去的马车望,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不禁苦笑。他竟是忘了,自己这张脸孔,还有几个人是能够认得他的?即便是见到了,知道他眼下住在赵府,也只当是皇帝新得宠的一个臣子,把从前赵家的府邸赐给了他罢。心中的落寞和苦涩不能为外人道,他跟着引路的太监来到奉达宫东侧。
小冬子迎了出来,见到他,小冬子显是有几分宽慰和高兴的:“赵将军想是听进去奴婢的话了,这也好,从今往后,便要瞧着赵将军了。”
赵濯江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事实上,他满腹心事,也不知该和小冬子说些什么。在外等了好一会儿,里头传话出来,说陛下暂时不得空,叫赵濯江往景梨宫去见卫姑娘。
赵濯江摸不透独孤晋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便只好又随着来领他的太监往景梨宫去。半路上见到了白袍。白袍眼下已是一身绸白镶金的打扮,和从前相比,更加得意非凡的模样。赵濯江因之前上过他的当,又心里猜测到他与皇后陆倾城之间的某些不为人知且肮脏的交易,便不大想要与他多有交往。偏偏拿白袍却特特上前,对引着赵濯江往景梨宫去的太监做了个手势,微微笑看着赵濯江道:“赵将军不知是否可借一步说话?”
赵濯江便老实不气道:“我与国师并无甚交情,想来也无话可说,不必了罢。”说着就要往前走,那白袍便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赵濯江抬头,望着他的目光一冷。
白袍那两条微微有些金黄色的眉毛往上一挑,更加显出他这个人的邪气,他嘴角弯着往上翘,说不出来是笑还是某种讽刺。他道:“赵将军怕是忘记了,若不是我,恐怕您眼下早就进了那修罗地狱,哪里还能看到人间的好景致。”
赵濯江目光擒住他:“这样说来我倒还要多谢国师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不得不借了他们的身体才能够走在这阳光底下的地步?”最后一句话赵濯江咬住了舌尖,克制着自己,压低了嗓音直冲到白袍的鼻尖底下缓慢喝道。
白袍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目光中隐约可见的杀意:“你当真以为狐妖的事我半点儿不知?单单是那狐妖的本事,哪里能够做移形换影的本事,哪里能够叫你在这身体里常驻?你该要感谢我才是,若不是我,你恐怕还在那一个女子的身体里勉强挣扎,每到月圆之夜便不得不脱离出来,饱受叫鬼差抓到的危险。”
赵濯江蹙眉一惊:“什么意思?”
白袍便将手朝那赵濯江一伸,把赵濯江的手紧紧一握,又很快的放开:“赵濯江,归根结底我们才是同一类人。前方的路已经扫平,今生的麻烦也暂且尘埃落定,属于你我的东西,隔了哪怕是十年百年,该拿过来的,也要拿回来了。”
赵濯江听他话中玄妙,心中隐隐生出不安感来:“白袍!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再有什么不轨的念头,否则我赵濯江头一个不会放过你!”
白袍却将两只手往宽大的袖子一藏,目光似深谷幽潭一般望着赵濯江,嘴角的笑意越加的讳莫如深,他朝着那在一旁等着的小太监喊了一声,半侧过身来在赵濯江耳朵边说道:“你不会,你只会帮我,达成所愿。”
说毕,不等赵濯江还想要说什么,便将两只手握在身前,昂首挺胸的朝前走了。
赵濯江越加不安,一颗心便像是悬在嗓子眼处,上不来下不去。他跟着小太监来到景梨宫,坐在那厅里等人进去禀报,等卫小蛮出来,垂着头,脑海里仍旧全是白袍方才的话语,还有他那双似乎藏着阴谋大计,暗藏着波涛汹涌般的双眸。
小蛮听到有人来找她,原本是不想动的,她会跟着独孤晋再度到这个恐怖可怕,叫她永远也不想要回来的地方,实在是因为独孤晋拿她师父的性命威胁。她如今又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师父的下落,不得不受制于人。便想,不过换一块地方住着,他再要怎样要挟,也不过就是做那种下流龌龊的事情罢,还能拿她怎么样呢?可听到来人是赵濯江,卫小蛮心里有许多的疑问想要问他,便赶紧的出来了。
“赵将军!”能够在这个地方见到旧友,且是没有仇怨的旧友,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卫小蛮三两步到了他的跟前,赵濯江见她仍旧是从前的打扮,一袭青白色的衫子,发髻也没有那样多的花样,不过简单的盘绕起来。一支墨绿色的簪子簪住,脸上有一些些的喜色。
赵濯江起身,两手拱着要跟她见礼。小蛮便立即把脸上那小小的喜色也收了起来,说道:“你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笑话我吗?当真如此,那就请你回去罢,我与你,无话可说了。”说着就要走。
赵濯江见状,赶紧三两步将她拦住,道:“我并非这个意思。然而你眼下入住景梨宫,且以陛下对你的态度,他日便是入主中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又怎么敢造次?”
“入主中宫?”卫小蛮哼笑一声,“这个地方我是躲也来不及,怎么可能?”她侧过身来,两只眼睛俱投射在赵濯江的身上。
“赵将军,不,赵濯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我也算是彼此有几分了解。他又已经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不必我来说,你也非常清楚。既然如此,你还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我心里只有我师父了,独孤皇室现已经是拨乱反正,该得的,他都得到了。往后能不能将这江山治理好,就是他的本事了。而我,等我找到我师父,我就回楚丘山去。回麒麟寺去。此生再也不下山了。”
她说着,垂下视线来。赵濯江自她的脸上望见难以言说的晦暗与落寞。这个女子,终究是回不到过去的了。人生而在世上,最难办到的,就是追往日之境,回从前之时光。
赵濯江沉默着不说话,卫小蛮兀自说完了,也知这件事是很难办成的了,她视线落在那光洁的地砖上,也不说话。一时气氛沉默非常。
好一会儿,赵濯江才道:“我先前原是想要去见如月,喔,也就是小桃红,却不想在那里碰见你。我以为你早就已经......”
“死了?”卫小蛮微微笑着,对这个字一点儿也不忌讳,她缓缓摇了一下头,“也和死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了。我总想,为什么我现在却还活着呢?许是还有很多的事情要我去办,在我办完之前,我是不能够死的。你说是不是,赵濯江?”
她话语的意思这样悲凉,倒让赵濯江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声音一时之间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能力。他垂着头,心里是愧疚的:“卫姑娘,卫......”
“叫我小蛮罢。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好隐藏的,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很随便的这样说着,听在赵濯江的耳朵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耳光,他耳垂立刻热了起来,忙半侧过身去。
他点了点头,应了她的意思:“小蛮,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然而许多事情我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要怎样说。与其说得糊里糊涂,倒不如就这样不说了。我自身是如此,小桃红亦是如此。”
卫小蛮摆了摆手,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要一直纠缠下去,即便说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是说不明白的了。皇室之中总有那样多的肮脏和混乱,她眼下假若找到了师父,也很想要问她的师父鉴心法师一声,为什么要叮嘱她那样的话,要让她卷入到这些人的谎言与争斗中来。可眼下,她却连师父到底是死是活都弄不清楚。想那些问题,实在是虚无缥缈的一件事情。既然已经是走到这一步了,再去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且来猜一猜你去竹楼找小桃红做什么罢。”卫小蛮手扶在那椅子的扶手上,缓缓的坐了下来,她望着赵濯江的脸庞,目光非常的沉静,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说道,“你是想要找小桃红探问陆倾城的生死吗?”
赵濯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震惊于卫小蛮怎么会知道小桃红与皇宫的联系。可是一想,他当时到竹楼去找小桃红,卫小蛮显然是住在竹楼的,所以独孤晋才会到竹楼去找她,这么想来,她自然是知道小桃红与独孤晋的关系,既然知道了小桃红和独孤晋的关系,那么小桃红原本来自哪里,就不在话下了。
微一点头,赵濯江坦白承认:“我与倾城到底相识多年,且她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她自身缘故自然是有的,而我,也是难辞其咎。我只想要保住她的一条性命,也算是我对她最后尽多一点儿心力。”
卫小蛮望着他半晌不说话,那双眼睛似能看透人内心里的想法一般,赵濯江心虚,微微侧过了脸去,避开了她的视线。好一会儿,她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恐非如此”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