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手过来将他一扶,堪堪将人扶住了。赵濯江目光一定,这时候才看清楚眼前人的脸孔,顿忙要跪下来行礼。
独孤晋手握着他的胳膊不放松:“免了,你现在正是刚死里逃生,不必多礼。”
赵濯江便立即想起方才的一幕,抬眼急往周遭去看,然而目光所及却是第一时间看到了立在独孤晋身后的那一袭白袍的人身上。赵濯江先是一愣,又将视线转过来,定在独孤晋的身上。
独孤晋微微侧首,道:“国师,还不见过赵将军?这一次宫变成功,还多亏了赵将军里应外合,帮助你我二人成事。”
那白袍便将长袍一撩,两手拱着,朝赵濯江半弯了腰:“老臣见过赵将军,将军辛苦。”
说是让他见过赵濯江,那说话口气倒像是他替独孤晋慰问了赵濯江一般。赵濯江的目光更加疑惑不定了,口中有千万句话要说,却当面无一字可以吐露。只好转圜着问道:“陛下怎么到微臣这方来了?微臣惶恐。”
独孤晋摆手,示意白袍出去,携着赵濯江的手在那桌案边上坐了下来,道:“你我之间不用这样拘谨,仍旧同从前一般,你不要把我当成是天子,我亦不把你当做臣子,如此才好。”
他说话时笑微微的,让赵濯江感到一丝陌生。见到赵濯江在观察他,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赵濯江见状,忙的低下了头,两手拱着,跪到地上道一声:“微臣冒犯。”
独孤晋没有着急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濯江,如今也可说是天下初定。这九州在皇后的手中飘摇得够久了,单单是北方干旱一事,已导致百姓愤慨,甚有起义军肆起。朕想要再当好这个皇帝,不容易。”
赵濯江垂着头不说话,等着独孤晋接下去。独孤晋又道:“假如宫中还不安稳,那宫外更加不好收拾。北方有难民及北疆祈人,南方虽看似太平,但是皇后卖官鬻爵捧起的那些巨商富贾,也是个麻烦。”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起身站在赵濯江的跟前道:“斩草要除根,朕讲了这么多,你可明白?”
赵濯江按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颤抖,掌心里全是汗珠。他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让他不要妇人之仁,就像刚才在梦里,他令白袍一箭射杀了弗月一般,独孤晋现在是要他亲手杀了陆倾城。
赵濯江只觉口干舌燥。他本就知道自己在独孤晋这里已经是一个失去了信任的臣子,然而这一回独孤晋仍旧愿意相信他,将这样大的一个任务交托到他的手上,一是手上无人可用,再一个也是算准了他赵濯江绝对不可能丢弃了祖宗忠君护国的嘱咐,调转身去做对独孤皇室不利的事情。而现在,大事已成,独孤晋便是在再一次的试探他了,假如他还想要在大都留下去,假如他还想要这一条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性命,假如他还想要这仕途,便应该杀了皇后陆倾城,以求得独孤晋的再一次信任。
可是......赵濯江煎熬非常,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把独孤晋送走的,天亮之后他回到自己在宫外的宅子。茫然望着已是许久不曾回来的府院。那朱漆大门打开,走出来的管家竟是眼生的。见到他站在外头,忙的从门里跑出来,到他跟前殷勤道:“小奴是新到这府上的管家,将军久未归来,想是念想得很,然将军此番又辛苦,故小奴已经命人准备了一桌酒菜,只待将军用了之后便好去稍事休息。待将军休息足了,再由小奴来听任将军差遣,看看要准备些什么好让将军消遣的。”
耳旁的人啰里啰嗦讲了一堆的话,赵濯江一句也未听进去。他忽的想到一个人,前脚刚踏进高大的院门,后脚又撤了回去,急匆匆自那台阶上下去。那管家见了,忙要喊他,可赵濯江脚步飞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不见了人影。
他想到小桃红。陆倾城在他这里,恐怕是难以有生机的了,倘若轻举妄动,只怕是会连他自己也搭上性命,然而,小桃红却或许还能够帮他替陆倾城说上两句话。赵濯江跑得飞快,一路上有不少人朝着他望过来,他皆当看不见,直到了那一幢竹楼才停下步子来,仰头朝着竹楼望了望,抬手去敲门。
等了一会儿,赵濯江抬手将额头上的汗擦了擦,那门“吱呀”一声叫人从里侧打开,他立即开口:“如月......”
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小桃红的面容,而是另外一个,他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却始终未能再见到的那个人。
赵濯江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喊了一声“小蛮”,即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心中是万分的惊喜和感激。他总担心着她的安危,总惦记着她是否还好,哪怕是小春子明白告诉他,卫姑娘不但一切安好,且有着谪仙一般的本事。可他未曾亲眼见到总不敢相信。眼下总算是亲眼确定她好好的,好好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赵濯江大大的松了口气。
卫小蛮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一怔,待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她脸上带了一丝微笑:“赵将军。”
这一声“赵将军”把赵濯江从欢喜里给无情的拖了出来。他略有些尴尬的放开卫小蛮,兀自解释道:“许久不见,你,你一向可还好?”
小蛮望着他,正要开口说什么,身后有人走了出来:“是什么人过来了?”那人一走出来,倒是把赵濯江吓了一跳。
他出宫之前还往奉达宫见过独孤晋,如何独孤晋又出现在了这里?赵濯江难以置信的望着独孤晋的脸庞,又诧异的转过视线来望了望卫小蛮。小蛮脸上刚牵扯出来的一丝笑容垂落了下去,那双眼睛也似蒙上了一层灰色。
“赵将军这样急急忙忙的赶到竹楼来,可是有什么要事想告知于朕?”独孤晋明知道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偏还要故意的问他。
赵濯江面上表情一滞,正不知道要说什么,卫小蛮转过身往里走,边道:“你不是要我跟你走?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拖沓。”
独孤晋眉梢一挑,朝着赵濯江颇有意味的望了一眼,半转过身来,缓慢的走在卫小蛮身后。赵濯江踌躇着,还是跟了进去,进院子一瞧,竟见到小冬子也在,还有好几个下人打扮的,在那院子里候着。偏偏未见到他想要找的小桃红。
卫小蛮又从那里屋出来,赵濯江就站在跟前,她不过朝着他微微一点头,便分外陌生的朝着外面走去。赵濯江心里很不好受,明明知道是什么缘故,却没办法做什么。他两只手握在一块儿,满腔的火气在胸口流窜,深深吸着气,身后独孤晋走了过来。
“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亦感到不可思议。在你来之前,她还犟着不肯走。”独孤晋站在他边上微微笑着说,“大约是舍不得这个地方,也许仍对宫中的生活感到害怕。不过从今往后,九州之内皆会在我掌握之中,不会再有人敢兴风作浪。”
他说着,收回放在卫小蛮身上的视线,朝着赵濯江颇有深意的一望,道:“你说是不是?”
赵濯江不知说什么才好微一躬身,只好答一句“是”。独孤晋便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你是要回府上休息,还是随我一同进宫?我替她设宴,想让她欢喜欢喜,你也一道来吧,她心里对我到底还是有些怨怪,总不能像从前那般。”
赵濯江便道:“微臣还是不去打搅陛下与卫姑娘,微臣亦感到有些困倦,不如还是回府去......”
话未说完,独孤晋便打断了他,朝着小冬子喝了一声:“你别跟着了,一会儿与赵将军一道回府,看看赵将军府上还有什么缺的。”
吩咐完,又对赵濯江道:“不必气,且当从前那般聚一聚。我们,也很久没有聚一聚了。”
他将后面那一句话说得分外缓慢而有深意。赵濯江知道自己是拒绝不得的了,只好低着头谢恩,望着独孤晋往外去追卫小蛮的身影。
小冬子走上前来:“赵将军可是来找小桃红的?”
赵濯江便说是,又问:“她去了哪里?卫姑娘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住着?陛下,陛下是什么时候和卫姑娘见的面?”
小冬子望着他那一脸的着急模样,摇了摇头,将赵濯江请到一旁,恳切道:“陛下与卫姑娘的事情,赵将军就不要过问了罢。至于小桃红......”
小冬子从心底里逸出一声叹息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她眼下大约是已经上路了。”
赵濯江听着这话就不对,一下握住小冬子的胳膊,瞪圆了双眼:“什么叫已经上路。”
“陛下再度回宫,有些人留不得。赵将军岂是连这个道理也不懂?萧丞相稍后会进宫面见圣上,九州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将军,你也该抛却那种种,好好辅佐陛下才是正经。”
说着,他将赵濯江握在他胳膊上的手拂开,进去吩咐收拾屋子的人将竹楼里的一切都驱尘覆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