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蛮闭着眼睛微笑，心里酸楚滋味只有她自己知晓。他之前说他就是她的劫，看来一点儿没错，最不应该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她却义无反顾，更无法选择的放在了心上，想要剜去，只好把一整个颗心都剜掉。
深吸了口气，她扶着他在桌子边坐下，蹲下身来握着他的手把脉，脉象虽然迟缓，总算是有脉搏的。暂且放心的松开他的手，独孤晋轻轻拽着她，令她在自己的身旁坐下。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她声音很低，像是忌惮着什么。
独孤晋同样低声回答：“你当我对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今早那汤汁你放了什么？”他说着，手指在她的腕上轻轻的抚摸着，低头想要凑上去吻一吻，却忽然停了下来。自嘲着笑了一笑。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如果是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的人，真正关心你的人，我不应该出现在你的面前。可是我现在却不顾一切的出现在你的面前，我生生将你拽到了无间地狱里来，小蛮，你可恨我？”
她垂着头不说话，神情再也不是从前相识那般冷静淡然。那时候，他总觉得她太过出尘，身上也就少了些人气。他想要看到她脸上出现生动的表情，可是现在，他宁愿她仍旧是那样冷漠淡然的样子，至少，是不会伤心。然而，再要回到从前，却是不能够的了。
“恨？我已懂得太多了。师父让我下山，我当只是如我在山上游玩一般，过上一段时间回去，也就罢了。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会经历这样种种的波折。一开始的确是恨的，但是恨又有什么用呢？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私心，每一个人都是不可信的，假如我要一个个恨过去，我该有多累呢？只怕这会儿是早就已经坠入阿修罗界了。我不恨，自然，我也不愿意再去爱了。”
她最后一句话叫独孤晋的心猛的一跳，抓着她的手也忍不住紧了几分，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连我也一并不要了？”
卫小蛮将眼皮抬起，目光与那月光混杂着，在他脸上缓缓的游走。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
独孤晋心道，难道不正是因为他在这里？难道她并不是为了他才回到这里来的？这几句话一旦问出口，便是再也没有办法回环了。他压抑着，克制着，只以一双眼睛质问着。
然而他即便不问，她也是听到了他的心声的。她从鲛人那里学到了一样本事，能够在某一个时刻听到一个人心里的声音，这个本事的前提非常重要，必要是在她潜心而为的时候，譬如之前她经小桃红化身为鸳鸯在那水面上窃听孟霁云的心声，她只是想要确认孟霁云是否对独孤晋忠心，而事实上，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却并没有在那个时候探听得到孟霁云对自己的想法与仇视，这便是每一样本领都有他局限性的地方了。
现在，她同样能够听到独孤晋的声音。她的答应也如那孟霁云一般。却不能够和孟霁云一样，把自己心里的种种，借由语言来告诉他。
她摇了摇头，独孤晋便紧张起来。卫小蛮道：“我总不是为了私人的原因冒这样大的危险，何必呢？你身边不是非我不可的，有那样多的人愿意守着你，护着你......”
“可那又怎么样？再多的人，我也只是想要一个！那个人是谁？你不知道吗？”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要把她搂抱起来。
卫小蛮往后微微仰了身体，目光明确的望着他：“你并不是只要我这一个人，假如是，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大都，我会治好你，我能够保住你这条性命，假如不能够，我就和你一块儿去死，就算下了地府，我也绝对不会让你落入永世不得轮回饱受折磨的境地。只要你点头。”
她眼睁睁望着他，独孤晋的眼中果然出现了犹豫和退缩。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江山和美人他都想要。假如两者出现冲突，他第一个会放弃的，必然是美人。他说她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要紧的人，也不过是放在她不会危及到他江山的时候。
“看吧，我就知道。”
她淡然一笑，像是早就已经料到了他的反应。独孤晋便想要解释，她摇摇头：“不用说了，我本也不是来求你跟我一起走的。下山的时候师父交代过我，独孤氏出现了任何问题，我都应该帮着一力解决的。然而我不但没能够帮助你，却还因为师兄的事情怪你。这一趟，我绝对不负师命，定帮你夺回你所想要的。”
“小蛮......”他捏着她的手，欲言又止，许多话已经奔跑到了舌尖上，但是因为他的种种顾虑，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你近来去了哪里，我总找不到你。”
是啊，他总是找不到她，抓不住她。她说他爱江山，说他不可能为了她放弃独孤氏的一切，可她呢？她什么时候给过他一个明确的回答？她虽说着不能因为师兄的事情怪罪他，事实上她却是怪他的。
这若是一重山，便是高耸入云的一重山。他哪怕竭尽全力攀爬到了半山，也需要她的回应才能够见到她。可是，他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她亦不肯轻易的走出那一步。倒不如就这样，她在自己的面前，他能触得及，摸得到也就好了。
“我的下落？”卫小蛮微微摇了一摇头，“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都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
她在鲛人的手里几乎是九死一生，那层层皮肉褪落下来，凌迟也不过如此了。可是为了能够重新得到法力，为了能够再回到大都来，所有的一切她都忍受了。最后在小锦的帮助下，她得到了隐形术，又是小锦的牺牲，她能够逃过鲛人设下的重重关卡，来到了大都。
似死还生，负重的人生，她早就已经不再是刚下山时候那个简单的卫小蛮了。她身上有太重的担子。她要替小锦活着，她要找到师父，她要和师父一起回到楚丘山去，她会替师兄尽孝道，好好赡养师兄的父母。她并不是单单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我与小冬子中了陆倾城的奸计，被困在芳和宫无法逃出。我总担心你的处境。你叫那白袍下了寒毒，法力尽失，如何能够逃脱得了她的毒手？可当我恢复了意识问起你来，他们一个个不是不言语，就说不知道，你晓得我当时的心情？我恨不得就随你去了的好。”
他说着，眼里的光也激越了起来。她在泉眼里见到他站在悬崖边上，原来是真的。卫小蛮心口一揪一揪的抽痛，像是被困在巨大的蜘蛛网中，眼睁睁见着那毒蜘蛛爬上前来，她想要逃，却无法动弹。他何苦和她说这些？
掩下心中的悲苦，她咬着唇，逼自己微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她说着，手上动了一下，那早就已经被风吹熄了的烛火忽然亮了起来：“我的法力也回来了。”
她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指尖有一只小小的凤凰在舞动。独孤晋像是看到了前往大都的时候，她化身为凤凰，留了躯体在那马登山山脚下的小栈里，以血灵庇佑着他们。那时候的她，同样倔强坚决，她忍受着法力耗尽的危险，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在逞强，却不会当着他的面掩饰什么。现在，她在自己的周围渐渐的竖起了铠甲，他原本就并未彻底进占到她的心里去，眼下，只怕是更难了。
独孤晋感到万分痛苦，即便刚从芳和宫里被救出来，发现身体以他无法控制的速度开始腐败下去，那种恐慌和害怕也没有此时此刻来得强烈。然而他却束手无策。被陆倾城的阴谋设计，从万人之上的位置跌下来，每日只能躲在这个小小的栈筹谋策划，他也不曾感到过有丝毫的痛苦。人生在世，总有起伏，他这个位置本就来得不易，守得不易也属自然。况且，陆倾城与他之间早晚有一决。现在不过是在胶着时期，看似她占了上风，可她始终无法将他彻底杀死，将他在九州连根拔除，甚至，她不得不仰仗萧铎父子，便是他的一角胜利。
在卫小蛮，那种痛苦却是抓不住又难以摆脱的。她就像是长在他心上的一根倒刺，不能碰，只轻轻一碰便像是要了他的命。
“不早了，你睡一会儿。”她说着就要起身，独孤晋紧紧拽着她不放。
卫小蛮便也低头望着他，目光里俱是彼此，她转开视线，望着窗外明月：“独孤晋，人不能太贪心，你要的和你求的，只能是同一样东西。”
他便开口：“假如我要你，我愿意跟你一起离开大都，这九州毁便毁罢！谁要去管它！你呢？你能不能不再顾及你师兄的死，你师父的命令，与我一齐离开这里？”
她本淡然的目光一下子转过来落在他的身上。两人视线交缠，他镇定，她藏着慌乱。假如可以，她要如何选择？当真能够答应么？离开这里，什么都不管，回楚丘山过他们的日子，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