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怎么会变得怪异呢？孟霁云也不明白，要换做是从前，他们两个万不会有这样子的情况。可是眼下，她和他是再回不到过去了。
将心里种种悲哀和无奈俱都拾捡起来，孟霁云尽量要让自己脸上带一点儿笑容，好缓和一下这紧张凝滞的气氛。可是独孤晋一句话却像是将她所有积攒起来的勇气一齐给击碎了似的。
他说：“你若是怕死，尽管离去。”
孟霁云一口气提到胸腔处，眼睛发酸，竟是欲哭无泪。他当她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才说的那些话么？在他的眼里，她就是这样浅薄的一个人？他把她待他的一片深情，也像那他不再需要的躯体一般，是彻底丢弃了的啊！
“三哥哥。”她喊了一声，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叫嚣着，汹涌着，却是再说不出另外一个字眼来。
苦涩，也尽只剩下苦涩了。孟霁云吐了口气，将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全缩到了袖子里去，她勉强笑了一下：“国师有句话是说对了，人若换了躯体，便也同换了灵魂是一样的。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让那些人将三哥哥你带走。留着，至少你还能时时陪着我。”
她兀自低声喃喃了一句，抬头去看独孤晋，他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半侧着脸在望窗外。窗外有一只雀鸟停留在对面人家晾衣服的绳子上。便是一只雀鸟都比她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孟霁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令那疼痛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霁云。”他忽然喊了她一声，她忙的将满腹辛酸涩然都咽了下去，抬头望向他，低声应着。
“昭华她，可还好？”
“好。没有什么不好的。仍旧是从前一样的容貌，从前一样的性子。只除了满身荣华。”
独孤晋这个时候才转过脸来望她，似若有所思的念了一句：“从前一样的容貌？从前一样的性子？”
孟霁云应“是”。独孤晋便点头，像是满意一般道：“一个人的性子能够保持，可见她没有经受怎样叫人难以想象的风雨磨难。这样也好。想那白袍对她到底也有几分真心，舍不得叫她太过受苦。否则，要维持容貌已是难，更何况是性子？”
孟霁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昭华虽容貌没有大改，可与从前养尊处优时是不能相比了，风霜总是添了一些。可这话不能够在独孤晋面前说，他本就放不下昭华公主，这个时候再说了，他更加是想要与昭华见面了。
“宫里的旨意已经下来，我爹和萧铎将军会在月初出发，因唯恐打草惊蛇，我爹与大军佯装先行，萧铎将军等人则乔装打扮，抢在月底就赶往北疆。前些天我去萧府，恰好也与萧丞相见了一面，谈了一些有关的事项。萧丞相也是知道我爹的意思，在这样要紧的时候，他亦赞成暂且搁置各自观念上的一些不同，且先渡过难关。”
她用词非常的谨慎小心，既顾及到了独孤晋的心情，又极恰当的维护了她的父亲孟不得。独孤晋下意识朝着她望了一眼，孟霁云并没有什么好躲藏的，坦然面对他的注视。
“小桃红已经进孟府了？”
“这倒不急在一时。”孟霁云悠缓缓的说道，“小桃红眼下的身份太过招人眼目，先着毫无前兆的把她接进府里安排，到时候军营里一道道的关卡，反而不好处置。我的意思，先叫府中一个底细清白的丫鬟跟着我爹去兵部登记在册，晚些时候，挑着好的时机，再让两个人调换。路途长了，移花接木，就算是叫人察觉了，一则因已远了，查起来未免困难，再一个，有道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凡有些突发的情况，我爹再怎么着也是丞相大人，这样小小的事项还是能够处置的。”
她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可见是深思熟虑了的。独孤晋便颌首：“你既已经有了计划，自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
“三哥哥，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还允许这样唤你，不过，姑且让我壮着这个胆子再喊一声吧。待哪一日你又回到那万人之上，恐怕我就真的再也没法儿和你......”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日无论如何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心情，有些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像是再不说出来，就要没有了机会一般。孟霁云说着，嗓音哽咽了一下，对面的独孤晋望着她，也绝非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伸出手去，很轻的在她低垂的前额上抚了一下。感受到这轻微的碰触，霁云忙的抬头看他，便与她的视线恰好碰了个正着。换做是从前，她老早就羞臊的别开脸去，再不敢扭过来的了。这一刻却只想痴痴的望着，只怕这一瞬间的错过，往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霁云。”他唤了她一声，“倘若不是马登坡那一场意外，你会是景王妃，这份承诺我并没有忘记。”
“三哥哥......”
“可就像是我没有预料到皇兄他果然会对我痛下杀手一般，我也没有想过我今生还会遇上一个女子，叫我牵肠挂肚，与我性命相连。于你，我有万分的抱歉，但总好过亏欠。”
这话一旦说出来，便再也没有了回转的余地，孟霁云惶恐的摇头，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她抖着嘴唇想要喊他，可试了几次俱是失败。到最后，她只能闭上眼睛，哄骗自己刚才听到的都是假的，见到的也是假的。她不过是被困在了自己的幻觉幻想里，她的三哥哥怎么可能和她说这样狠心绝情的话呢？他怎么可能就把一颗真心交付给了别的女子呢？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知道，我知道男子不可能只钟情于一个女子，更何况三哥哥你眼下并非只是景王，你将会是万人之上，万万人之上。一国之君，为江山社稷着想，多子多福是一件好事。我知道你这样说只是为了避免我往后难过，我不会伤心，不会难过，因为我明白，三哥哥的心里，江山社稷始终是第一的。只要能稳固九州，你什么都愿意去做是不是？那我，我愿意。霁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能陪着三哥哥始终。”
她一边想要控制住自己一径往下掉的眼泪，一边急急的替他，也是替自己圆着谎言。可是彼此心里都是清楚的，她留不住他，而他的心是早就已经不在她这里的。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在。可是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情爱”这种比蛊毒更难解的毒药，他能够和她虚与委蛇，假装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然而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女子会不由分说的进占他的心扉，占据他所有的精神，勾走他的灵魂，那么，他便连假装都不愿意假装了。他直白的告知她，他心里没有她，他坦率的告诉她，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这个认知叫孟霁云痛不欲生，她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只是假装不知道。奉达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仙女”，他当真能瞒得滴水不漏么？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
“霁云......”
“不，三哥哥，你饶了我吧，不要再说下去了。别再说了。留我一个念想都不行么？”
她卑微到这个地步，紧紧握住独孤晋的手，他的指节已瘦削到足够成刀，将她的掌心划，也可以将她的心给剖开。但是她仍旧紧紧握着不肯松手。只要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她就变成一个人了。
独孤晋颇有些于心不忍。眼前的这个女子，在小蛮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和她携手走过余下的人生。哪怕他们的感情基础不单纯，可是她当得起景王妃的头衔，她也能够担任得起与他携手治理天下的那个重担。然而这一切都在他未遇见卫小蛮之前。
他任由她握着他的手，想到“卫小蛮”三个字，早已经麻木的心又开始抽痛起来。她在那里，又过得怎么样，每天这都是萦绕在他心头的两块重石。是他将她硬生生拉扯进了这场肮脏的争斗里，然而他却没有办法将她护到滴水不漏。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保护她，他想要的是利用她的法术重生，他想过的是利用她的鲜血逃过轮回。
可现在，他只想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安好的活着。
卫小蛮刚从楼梯上下来，心痛到几乎难以忍受，她忙的站住脚，单手抓住楼梯木扶手撑着，稳住自己险些摔下去的身体。
后头有人要下去，被她这样一挡，只好也顺势停了下来。身后的人便绕了过来，走到了另外一边。卫小蛮低垂着头无意间一瞥，瞥见身侧下楼那女子绝色的容颜。眉宇间贵气逼人，一瞧就绝非寻常百姓。这时，她心尖的疼痛也消减下来，小蛮忙的从楼上下去，要去追刚才那个女子。可是追到栈外一瞧，早是人影也无了。她刚要再往前走一些，探出身去寻找，突然脖子上架过来一把冰凉的匕首，有人抵在她耳朵边逼问：“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