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是听错了,因为下一秒他就推开了她,脸色阴郁的凝着她道:“还不滚!”
卫小蛮愣愣的看着他,竟是哭笑不得。她咬紧了嘴唇,推开门跑了出去。
撞到正要过来送参茶的一个太监,那太监正是在景梨宫亲眼见着独孤晋斩断小青胳膊的小冬子。
小冬子忙的一手拿着参茶,一手要去扶她,卫小蛮爬起来,猛得就逃走了。
“陛下......”
小冬子茫然的望着卫小蛮逃走的方向,有点儿不知所措。
“随她去!别追她回来!”
小冬子看着独孤晋怒喝了一声往圈椅上一坐,沉着眼皮也不知道在瞧什么,心中很是忐忑。他没问要不要去把人追回来呀......小冬子小心翼翼的进门,把参茶放在独孤晋前面的桌案上。他正想要消无声息的退出去,独孤晋动了一下。
小冬子忙跪趴在独孤晋脚边,伏着不动。
独孤晋垂头望了他一眼,虎口撑着额头,声音显出疲惫:“你跟了朕多久?”
小冬子垂头回答:“奴婢是从景王府刚到陛下身边来伺候的,才十来天。”
独孤晋怔了一下,蓦的笑了:“是,你才到朕身边十来天。”
他撑着额头的手放了下来,伸手示意小冬子,要搀他起来。小冬子受宠若惊,忙把手往袖子里一藏,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道:“奴婢叩谢皇恩,皇上万岁,万万岁。”
独孤晋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心,有一簇凉风从掌心里盘旋着,一直钻到他骨子里去。那阵凉风的名字叫,悲哀。
“你去吧。”
小冬子又弯腰垂首,唱戏一般念了一遍“叩谢皇恩”之类的话,挟着忐忑退出暖阁,把门关上了。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离开他了,可见的,不可见的。这个皇位......独孤晋手在圈椅上来回轻轻的摩擦着,他忽的一拳打在了圈椅上,圈椅扶手上裹着一层夹棉锦锻,那样重的力道,竟然一点儿都不疼。可这种并不疼痛的感受反叫人更加痛恨,就好像使出了浑身力气却打在了棉花垛子上,得不到同等的回应,又闷又胀,他胸腔,他的心口,像是要炸开了。
卫小蛮惶惶的在黑暗宫城里行走。脸上摸了一下,凉飕飕的,她茫然的看着手指上沾到的水滴,仰头去看暗无边际的漆黑天空,下雨了。
喔,下雨了。她抓了下手上系着的丝线,想要回三清宫去,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丝线被扯断了。
还好扯断了。要是叫独孤修,不,他现在叫独孤晋,是九州大地的皇帝。要是叫他发现了,天知道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漫天黑,淫雨直往身上打来。卫小蛮茫茫的,她竟然不知道躲。仰头看着扑天黑幕下连绵直往下砸的雨点,一种叫做“悲”和“痛”的感觉悄悄爬上她心头,盘桓着不肯走,最后竟像是马蜂撅起了屁股,在她心尖上用力一扎,毒素顺着那根蜂针渗透到了心脏里。
小蛮蹙眉咳了一声,浑身淋得湿透。已近隆冬,这样的天气淋了雨,更加手脚麻木,不知道动弹。就在她胡乱想要抓住点儿什么撑着往前走时,头顶上方多出了一片天来。
“赵将军?”
赵濯江一手握着伞,一手拿了白狐斗篷往她身上披:“这样大的雨,我先送你回去。”
卫小蛮也分不得自己脸上到底是什么挡住了视线,赵濯江那张脸近在眼前,她心里很空,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风雨从那个破了的洞口卷过,发出空洞的声响,令卫小蛮耳中吵闹得头晕欲裂。她看着赵濯江,看着看着,赵濯江的脸便成了师父的脸,成了师兄须弥子的脸。卫小蛮再坚持不住一身的傲骨,往前扑过去,抱住赵濯江呜咽了起来。
赵濯江一时无措,手举着伞,身体僵硬。他抬头往高台之上看去,重重雨幕之后有一道身影,隐约可见。
赵濯江喊了一声“卫姑娘”。卫小蛮抓着他禁卫军制服的袖子,嗓音压抑,那细细的呜咽都被哗啦啦落下的水声淹没,像是他耳中出现了幻听。
高台之上的人仍旧站着,赵濯江也仍旧僵立着。
到最后,卫小蛮站不住,赵濯江无法,横抱着她回到了三清宫。高台上的人始终站着不动,赵濯江离去时,借着那檐下宫灯依稀见到了他的神情,与夜幕暴雨同等颜色,眸光似黑暗里的闪电。
卫小蛮抓着他的袖子说谢谢。
这是她第二次跟他道谢。赵濯江竟有种受之有愧的感觉,他起身把门关上,将殿内火炉里的火拨得更旺一些。慢慢的,周遭开始暖了起来。
“你尚未康复,再要染了风寒,不知拖到什么时候。”他原该回去复命,可不知怎的,见到她那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他鬼使神差的在她席地而铺的褥子旁盘腿坐了下来。
卫小蛮点点头,连那点头都是弱柳扶风的。她原是一个多么意气风发,不让须眉的女子。眼下却成了孱弱可怜的人。
赵濯江伸手,把白狐斗篷往她颈边围了一点儿:“恨我们吗?”
卫小蛮眼皮耷拉着,听到他问,往上提起,看了他一眼:“恨什么?”
“要不是我和陛下,你现在可能还好好的。”
“好不了。”
卫小蛮声音很低,她很虚弱,但是吐字清晰:“也许你和他都不相信命,但是我信。理该发生的事情,不管怎样躲避,最后都会发生。”
她说着,从被子里把手伸了出来。那上面掌纹清晰,赵濯江并看不明白,然而她却指着其中一条线说道:“我十六岁之前注定要遇上一劫,现在,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
她眼眸幽幽的,赵濯江竟无法从她的眼中看到或悲伤、忧虑、怨恨和忐忑的痕迹。她很平静,平静得叫人不敢置信,带着几分诡异。他是担心她的。
“卫姑娘......”
“卫姑娘,娘娘听闻您淋了雨,让人送了姜茶过来。说是请您趁热喝。”
门外宫女的声音打断了赵濯江的说话。赵濯江起身开门,那宫女手托着托盘,头低在底下,却眼皮上挑,悄悄的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赵濯江端了姜茶,沉着眼道:“卫姑娘身体虚弱,不能起来叩谢娘娘恩德,你替我回娘娘一声,卫姑娘暂且安好。我会在这里守着她。”
那宫女还想要说什么,赵濯江眼睛一瞪:“还不去!”
宫女应了一声,颇有点儿不愿的转身退下去。
赵濯江把门关上,端着姜茶进来,却打开火炉的盖子,把那茶碗往下一盖。只听到“呲”的一声,炉火微微一熄,下一秒又火红了起来。赵濯江盖上火炉盖子,把茶碗放在边上。见卫小蛮朝他瞧着,他解释道:“虽是一番好意,只怕这好意里藏了祸心,还是仔细些好。”
“皇宫里的人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吗?”
“要说这世上什么最毒,只有人心。”赵濯江叹道,“你恐怕不知道,这几天,你每一日的饭菜都是经人查验之后才送进来的。皇后那里的饭菜,里面加了五石散。”
“五石散?”卫小蛮惊了一跳,“这是为什么?她不是答应了要帮我?”
“所以说人心最毒。她愿意帮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她想要用你来离间我和陛下之间的感情,她以为......”
“她以为你喜欢我。”
卫小蛮接了下去,赵濯江一愣,他点头。
小蛮不禁露出苦笑来,仰头看着顶上横梁:“所以我现在不仅是禁脔,还是一把利刃。不必动手就可令人厮杀搏斗,血流成河,何其威风?”
赵濯江张了张嘴,试图说什么来安慰她。可是舌尖僵硬,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出口的字。
沉默里,只听到火炉里的炭燃烧时发出来的轻微声响。赵濯江看她微微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殿内的温暖大约渐渐浸润到了她的身体里,她粉白的脸上慢慢出现了红晕。长而卷翘的睫毛,红唇粉面,她非倾国倾城的容貌,却也长得精致。赵濯江想起隔着海的东渡国曾进贡的一套侍女瓷画,以白瓷烧制而成的底子,点缀粉色,画工精致,婀娜可爱,栩栩如生。再看那呼吸清浅的卫小蛮,竟与记忆中的瓷画有几分相似。不,她像是从那瓷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她嘴唇上也不知是不是染了胭脂,那样红,赵濯江不禁低下头,凑到了卫小蛮脸孔前面。
她的呼吸很轻易的触及到了他的脸上。
卫小蛮忽然咳嗽起来,那蓦然变得沉厚的气息碰到赵濯江脸颊上,他耳朵根子不禁烫起来,赵濯江忙坐直身。
卫小蛮看到他仍旧坐在这里,有些诧异:“赵将军还没走?”
赵濯江不大自然的点头:“不着急。”
“听着外面风雨不大,赵将军早些回吧,不用担心我。”
他们正在里面说着话,外面有人敲门:“赵将军,坤德宫抓到了一个犯人,似是和前几日奉达殿走水的事儿有关。娘娘让您去一趟。”
赵濯江看了卫小蛮一眼,小蛮颌首。
赵濯江这才起身,开了门走出来。他轻手轻脚将门带上,回过身刚想问那宫女话,看到身后一柄伞下,皇后陆倾城半阴阳着脸,笑意难名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