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别这样看着我。”卫闲诺觉得娘的眼神让他难堪,但顾不上这些:“我要是不去越城参加科举,所有人都会看不起我,村里的人都会笑话我,我就会成为烈城所有人的笑料。”

    繁空板着脸坐在那儿,只用冰冷的眼神盯着这个儿子,从头到尾,他心里只想着自己。

    “娘,我知道您拉不下脸,可您只是个普通妇人,又不认得几个大字,外人不会说什么的。”卫闲诺跪在娘面前,他这次回家,就是想要娘去老院长那里求情。

    繁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记得那位七十几岁还被大学返聘回来的导师说过,“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呵呵。

    “娘。”

    “卫闲诺。”繁空好不容易才把火气压下去:“你摔东西的模样,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你让娘去低声下气求人的神情,更是不知廉耻。”

    卫闲诺的脸色猛地变得苍白,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母亲从来不这样骂他。

    方蔷刚从厨房出来,正要去柴房取柴,听到婆婆这么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婆婆竟然用这种方式说二叔,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婆婆一向把二叔当成心头宝,今天能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丝毫不给二叔留情面。平时,婆婆宁可自己丢脸,也要让二叔高高在上。

    远处隐隐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方蔷连忙进屋去哄小女儿。

    “卫闲诺,就算娘一字不识,也是有自尊的,不允许任何人说我的不是。”繁空冷冷地盯着儿子说:“娘很重视名声,也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娘不愿受任何委屈,哪怕是儿子给的也不例外。”

    卫闲诺愣愣地看着眼神里满是冷漠的母亲:“娘?您,您以前从不这样对我。”

    “别提以前,说现在和将来。”

    “您不是我母亲。”卫闲诺怨恨地说。

    “我也不想当你娘,是你自己选中了我肚子来投胎,这不能怪我。”

    “什么?”

    “不然,你再去投胎一回?找一个事事顺着你的娘。”繁空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自私谁不会呢?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不必在意别人,更不必憋着气去教育别人。谁让我难受,我也不让谁好过。

    “什么?”卫闲诺没想到母亲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繁空冷笑几声。

    母子俩就这么对望着,一个跪着,一个坐着,一个神情迷茫,一个脸色冰寒。

    院子突然变得异常寂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繁空冷静了许多,望着细雨连绵,思考着问题。在她那个时代,中学生和父母是如何相处的?十六岁的少年大多被娇惯坏了,不能骂,也不能打,全被家长宠着,有点脾气还被认为是个性。

    她做不到那样。

    卫闲诺的表情越来越委屈,大概是心里很难过,眼睛都泛红了。受伤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母亲。

    繁空面无表情,不理会。她是真的生气了,那种说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过是没文化的妇女,外人不会说什么”的话,合适吗?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他卫闲诺。

    方蔷哄好小女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母亲坐在屋檐下,二叔跪在屋檐下,外面飘进来的雨水不断地打在他的衣摆上。没人开口说话。

    又不知过了多久,繁空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回椅子上慢慢喝。

    卫闲诺看着母亲站起来又坐下,眼神却始终不落在他身上。他的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了,雨水渗透袍子,贴在腿上十分不适。

    母亲真的完全不心疼他吗?

    一杯水喝下去,繁空的心情已经平复,这时,卫闲诺已经跪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她并没有要让他起来的意思。

    “闲诺,这些年来,你没有真心在学习。”繁空望着天边的乌云淡淡地说。

    卫闲诺正要反驳说他在书院年年考试第一,繁空接着说道:“因为你没有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

    “你读书,是为了科举而读,为了争第一而读,为了名声和面子而读。”

    “娘。”卫闲诺想为自己辩解。

    “除此之外,你都不关心。你不在乎大哥在田里辛不辛苦,不在乎母亲我是否会被别人瞧不起,不在乎弟弟是去读书还是学做生意,你只在乎这个家里的人是否把你当作最重要的人。”繁空收回远眺的目光,凝视着卫闲诺。

    卫闲诺疑惑地看着他的母亲:“不是您告诉我要专注于学习,关注自己的未来就好了吗?也是您说的,大哥啥也不会,只能干些力气活。您自己说的,为了我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嘛。”

    繁空没说话,卫闲诺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以前母亲说的话。原来的母亲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卫闲诺身上,对大儿子视而不见,对小儿子则是随意宠爱。

    大儿子卫毅松没感受过多少母爱,所以只要繁空对他稍好一些,他就特别珍惜,从眼神到行动都能看出。小儿子卫天曦从小就明白母亲的性格,所以他一直讨好二哥,也分到了一点母爱。繁空来了之后,尊重小儿子的想法,还支持他,这样小儿子就更贴近她了。

    但是这个二儿子,繁空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正确引导,说道理似乎对他不起作用。

    “娘?”见母亲不说话,只是疲惫地看着自己,卫闲诺心里也不好受。

    “娘以前以为那样是对的,虽然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对咱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却是最容易出头的路。你勤奋读书,娘感到很欣慰。”

    “那娘怎么又那样说我呢?”

    “娘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繁空头疼,又要为原主留下的烂摊子负责,“做了很多错事,说了不少错话,把这么优秀的儿子,培养成了只顾自己,不顾家人的自私鬼。”

    “娘,我没那样。”

    “不是你没那样,是你还没意识到。”

    “娘?”

    繁空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依然平静地说:“接下来两天你待在家,我去镇上时会让牛车行的伙计给老院长捎个信。”同时也会叫小儿子卫天曦回家,成长没有捷径,只有和孩子们一起经历,才能锻炼他们的性格。

    第63章羞耻

    原主姨娘惹的那些事,她不再独自解决,要让三个儿子一起想办法解决,共同承担责任。

    卫闲诺没反驳,现在他自己也没脸去书院了。

    “你房间的东西自己整理好,你不在时都是你嫂子牺牲时间和精力帮你收拾的,别把她做的这些当作理所当然。”繁空忍住心头的烦躁,朝方蔷的房间喊:“谁都不许帮他的忙。”大儿媳听见了。

    他哪会收拾,从小到大都没收拾过。可是看到母亲脸色那么难看,卫闲诺也不敢说不会。

    繁空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后,走到床边,拿起枕头对着墙狠狠地砸了几下,像是在发泄,枕头马上瘪了一块。

    一下,她是来给蒙翠罗擦屁股的吗?

    两下,凭什么她要受老二这种气,就因为是个妇人?不认得几个大字?被人轻视也是正常?呸。

    三下,她不仅要忍受儿子的气,还得承受那些极品亲戚的气,等着瞧吧。

    四下,谁敢叫她卫老婆子,她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五下,六下......

    像她这样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姑娘,竟然就被困在了这里。

    砸了十几下后,繁空觉得气消得差不多了,便把枕头摆回床上,还拍了拍,整理干净,顺便拂去了灰尘。

    尽管生活对她无情,但她还是深情地对待生活,要是能不哭着说这些就好了。

    繁空在床上坐着,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意识到焦躁和愤怒对方二少爷并无帮助,她得琢磨出一个法子,让这小子有所改变。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繁空正欲出门,忽闻门外方蔷压低嗓音说道:“丝柔,快把那些碎片扔进簸箕里,小心别割伤手。”

    繁空轻轻拉开房门,窥见方蔷手持簸箕,正指挥着卫闲诺将手中的陶片碎片投进去。

    “里头还有碎片,我来捡。”方蔷说着便进了屋,着手清理起来。

    “大嫂,我自己能行,娘不让您帮我。”卫闲诺神色懊恼地说。

    “娘看不见,你的手是用来握笔的,要是割伤了,好几天都甭想写字了。”方蔷边盯着小叔子收拾房间,边将婆婆多买的五花肉腌制起来。她好几次想搭把手,但婆婆不让,只好作罢,直到瞧见二叔手捧陶片碎片出现。

    繁空瞥见二儿子凝视着自己那双细长白嫩的手,再望向大嫂那布满老茧、粗糙不堪的双手,若有所思。lΧs0

    “多谢大嫂。”

    “哎,不用谢。”方蔷心中暗喜,这是二叔第一次主动跟她道谢。

    等院子里恢复宁静,繁空这才开门外出。

    “娘。”卫闲诺仍在忙碌,毕竟这些事他不常做,动作显得笨拙:“我快收拾完了。”

    繁空轻应一声,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揉着肩说:“娘这儿酸,过来替娘揉揉。”她主动缓和氛围,免得关系更加疏远。

    卫闲诺连忙上前给母亲揉肩。

    “接下来一个月,你就留在家里吧。”繁空说道。

    一个月?卫闲诺揉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他知道自己已失去跳级应考的资格,继续在书院读书意义不大,对于乡试高中他信心满满,于是轻轻应了一声。

    “你大哥去镇外的陶窑做工了,”繁空语气平和:“既能学手艺,又能赚不少月钱。”

    “大哥不在家,那地里的活谁干呢?”卫闲诺问道。

    繁空瞥了他一眼:“你爹在的时候是怎么处理的?”

    卫闲诺想了想:“请短工。”

    “对,就是请短工。闲诺,我们不能无缘无故要求别人为我们牺牲,尤其是至亲之人,当他们为我们付出,无论是时间、金钱,或是你认为廉价的劳动,即便是自愿的,我们也应有所回馈,并且铭记这份恩情。”繁空望着绵绵细雨淡淡说道。

    卫闲诺一时愣住了,娘从未如此语重心长地对他讲过这些道理,他需要好好消化一番。

    “没人愿意活得一无是处,每个人都在追求更好的生活,娘如此,你亦如此,你大哥、小弟都是。也没有人生来就该干粗活,闲诺,倘若娘当初偏爱的是你大哥,那么天不亮就下地,夜深才归的那个人就是你。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情景。”

    卫闲诺面色一紧,想象?不,他不愿想象,那幅画面太难以承受,他绝不会去种地,那是一条没有出路的路,太可怕了。

    目睹二儿子惊魂未定的模样,繁空不禁翻了个白眼,看吧,不过是让他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就吓得这样。

    天黑以后,卫毅松回家了。方蔷告诉他二叔的事情,卫毅松心里着急得不得了,全家人省吃俭用供二弟念书,结果他去京城参加科考的特批资格被书院取消了,对那些姨婆她们就更添了几分怨恨。

    卫闲诺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到现在门都没开过。

    繁空在厨房里帮着方蔷择菜,看着大儿子卫毅松那副气呼呼的样子,语气平和地说:“你二叔他们姨婆的事,先别告诉闲诺,等明天下午小弟回来后,我一块儿跟他们讲。”到时候,假装取消特批考试的事也一并告诉他们。

    方蔷和卫毅松两人点头答应了。

    这一顿晚饭,吃得静悄悄的。

    繁空下午说的话太多了,现在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而卫毅松和方蔷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闲诺低着头吃饭,吃到一半放下筷子,说了句:“吃不下了。”说完就站起来离开了厨房。

    “明天早上给他热一热吃吧。”繁空指了指二儿子剩下的饭,家里向来不浪费东西。

    “好的,娘。”方蔷答道。

    这时,刚走出厨房的卫闲诺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

    繁空挑了挑眉毛,放下碗筷走出去,只见方春桃拿着包裹打着伞站在院子里,被卫闲诺这么一喊,显得特别委屈。

    “你不觉得羞耻吗?”卫闲诺现在看到女的就又烦又恨,一个是方春桃,另一个是青楼那个叫牡丹的,两人都差点毁了他:“难道不知道我们家不欢迎你吗?”

    方春桃看到出来的繁空,连忙解释:“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干娘的。”说着声音有点哽咽:“我真的不知道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