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笔直的柏油路旁出现了一条细窄的灰色分支,那是通往Z村的唯一路口。
一座飞檐斗拱的仿古门楼矗立在村口,像一道同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大路与小路的界限黑灰分明,三双足尖止步于灰色的水泥路前。
三人在门楼下驻足了片刻后,再次齐步前行。
从门楼下穿行而过的每一步,仿佛都在远离现在,向过去靠拢。这种感觉令小莉忍不住地颤抖,她很害怕。但她更加愤怒。
游弋将小莉颤抖的手抓得更紧,也把她短暂人生中的折磨与苦难看得更加清晰。直到游弋在身侧摆动的左手被晏然握住,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也在颤抖。
脚下蜿蜒的水泥路串联起村中的各家各户。道路两旁皆是新盖起的小洋房,焕然一新的村庄与小莉记忆中的,已全然不同。
就连前方不远处的那座二层砖瓦房也变了。与六年前相比,变得更为破败了。
崭新别致的小洋房中,忽然出现这样一间黯淡无光的小瓦房,突兀得像是掺杂在两排白齿中的一颗烂蛀牙。
那颗烂蛀牙,便是小莉生前的,家。
小莉不知道什么是地狱。但如果有人描述地狱的场景给她听的话,她一定会说:“地狱,那不就是我的家吗?”
小莉虽然没有听说过地狱,但她知道什么是坟墓。她三岁时就拥有了自己的坟墓,也经常被捆绑在深山里的坟墓上过夜。在一个又一个黑暗恐怖的夜晚里,她脑海里不停飘荡着一句话:生于坟墓,长于坟墓,死于坟墓。
坟墓在小莉心中,代表着至极的可怕与最高的惩罚。所以母亲孕育她的子宫,还有她居住的家,都与这座山林孤坟一样,是让她害怕,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坟墓。相比之下,还是这方小小的土坟,最让她感到安定。
可她死后,却并没有被埋葬在这方坟墓里。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尸身被剁得粉碎,喂了家中恶犬。受了莫大刺激的她,终于滋生出莫大的仇恨来。她不甘心就这样随阴差离开,所以辗转找到了游魂诊所的游老板。
六年后,游弋领着小莉回到这里。
最后的残阳逝去,天黑了。
仅有大半人高的围墙,游弋与晏然能轻易看到墙内所发生的一切。可矮小瘦弱的小莉比围墙矮了一大截,除了能听见墙内恶犬的粗喘声之外,什么也瞧不见。
晏然将那杂乱脏臭的泥土院子草草扫了一圈,问:“这是小莉的家?”
“嗯。”游弋沉重地点点头。
“她是想家了?要不我将她抱起来,看看自己的家?”游弋说带小莉来参加派对,可这个冷清破败的院子,没有半点要举办派对的欢乐样子。
“她是女孩子。”游弋说。
“五六岁的小女孩罢了,就需避嫌了?”古时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的规矩倒是愈发严谨了。
“今天是小莉十八岁的生辰,也是她逝世六周年的忌日。”游弋说完,低头看小莉,“这是她十二岁时的模样,虽然比同龄人矮小很多,但也是个大姑娘了。”
十二岁?晏然看着不足他半人高的小莉,感到很意外。
身高远远低矮于同龄人,大约是长年营养不良的缘故吧。看来她受煎熬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要长得多。
晏然有些问题想游弋,又害怕勾起小莉的伤心事。他封去了小莉的听力,问游弋:“莫非小莉生前被拐卖受虐,近日终于找到了亲生父母,前来寻亲?”
牵着小莉手的游弋,脑海中一直反复播放着小莉苦痛记忆。小莉承受过的每一记打骂,身上遗留下的每一条伤疤,她都感同身受。此刻她心痛更甚,因为站在自家门前的小莉,听着恶犬的喘息,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六年前的今天。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蛋糕上蜡烛照亮了熄灯的房间,以及宋家父母面上的笑颜。他们和孩子一起绕桌而坐,三人拍手唱着生日歌。其乐融融,幸福无比。
今天是小莉十二岁的生日,可坐在屋内桌上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双胞胎弟弟,小茂。
蛋糕的甜,烤鸭的香,吸引来了饥肠辘辘的小莉。她很努力的踮着脚,才能透过窗户看到桌上摆放的各种,她从来都没吃过的美食。
今天是小莉十二岁的生日,她的生日礼物是母亲解开了栓牢她脚腕的铁链,放她在院中自由游走一天。
面对窗户而坐的小茂发现了窗外时隐时现的那张小脏脸。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然后找理由支开了父母。待父母离开后,他招手让小莉进来。小莉犹犹豫豫,不敢进去。
“再不进来,我爸妈可就回来了。”小茂催促道。
小莉鼓足勇气,走进这间给她下了绝对禁足令的屋子。她走到摆满了美食的桌边,把下巴搁在桌沿,香气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她馋得不行,没有嘴唇的阻拦,泛滥的口水顺着下巴流到桌上。
“哎呀,脏死了。”白白胖胖的小茂嫌弃浑身脏臭的小莉乱流口水,“你这张丑脸,真是看多少次都觉得恶心。今天也是你生日,趁我爸妈不在,你想吃什么,快吃吧。”
小莉不敢置信她弟弟会有这样仁慈的一面,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话。小茂不耐烦道:“不吃?不吃就滚出去吧。”
小莉快速的摇摇头,她想吃。她哆嗦着把右手食指伸向那雪白香甜的奶油蛋糕,黢黑的小手指在雪白无暇的奶油上轻轻蘸了一下。奶油是这样的柔软,连带着她的心也软了一下。
可与此同时,招呼她进来吃东西的小茂开始扯着嗓子叫喊:“爸!妈!你们快来啊!丑八怪来偷吃我的蛋糕了!”
一阵骚乱后,小莉倒在了臭气熏天的猪圈里。她指尖上那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的奶油,已在倒地时沾染了猪粪。
脏污之中还透着最后一点白。她太想尝尝奶油的味道了,不顾指头上的污秽,把指头含进了口中。
“我让你偷吃!”宋母扯出小莉含在口中的手,在她脸上狠狠甩了两个巴掌,“以前偷吃我割了你的嘴巴,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你又偷吃,我割你什么好呢?”气头上的宋母四下看看,在给猪喂食的食槽边看见了一把柴刀。她抄起柴刀,撬开小莉暴露在外的牙齿,将小莉的舌头生拉硬拽出来,一刀割下。
“啊!”
这是小莉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一声无比绝望的惨叫。
“不是爱偷吃吗?我让你吃个够。”宋母把那条血淋淋的舌头又塞回小莉口中,强迫她咀嚼、咽下。
小莉痛极,但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叫喊。她睁着眼睛,躺在猪圈中。感觉一团血腥的肉梗在喉中,让她不能呼吸。
当月亮出来的时候,她站起来了。站在猪圈外的她,看着躺在猪圈内的自己。她知道,她死了。
今天是小莉十二岁的生日,同时也是她的忌日。
很快小莉的父母就发现她停止呼吸了。夜色中,他们两个站在小莉的尸首边,冷静的谈论该如何处理掉她。父亲想把小莉埋到山上去,但母亲害怕一时半会腐烂不掉,杀女之事会败露。于是两人合力把小莉的尸首剁碎,尽数喂给了家中护院,也时常欺负小莉的那只恶犬。
小莉与弟弟是在家中出生的,但只有弟弟上了户口,有身份。所以即便死得再惨烈,父母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惩罚。就像村中人都知晓宋家有个可怜的女孩叫小莉,可从没有人站出来保护过她,替她说过话一样。
死后的小莉再没有讲过话,当了游魂后也吃了不少苦头。历经波折才找到游魂诊所,找到游老板。游弋靠探取她的记忆,得知了她的心愿。为了保护她,给她一个安全安静的容身之所,便把她封存进黑陶坛中,留在了诊所。
小莉脑海中的回忆落幕,晏然也从游弋口中,把故事完整的听完了。
这个小女孩的脑海中尽是这样的记忆,岂不是让游儿也十分难受?晏然看着游弋与小莉相牵的手,于心不忍。晏然让游弋同他换个位置,他牵起小莉的手,然后把自己的手交给游弋。他说:“我牵着她,你牵着我。”
从小莉那处复刻过来的痛楚,忽然转化为了淡淡地甜。游弋牵住晏然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他们隐了身,带小莉进入小院。
“汪汪汪!汪汪汪!”
卧在墙根下的恶犬嗅到了生人闯入的气息,对着空空院落大喊。可它已年迈体弱,叫喊声丝毫没有威慑力。
三人先后走进屋子。厅里没有开灯,但一幅挂在墙上的合照还是看得很清晰。父母两个簇拥着高大的儿子,三人站在大学门前笑得分外灿烂。
他们灿烂的笑,刺痛了小莉的心。她等待了六年,是为了看到他们的报应,而不是他们的幸福的。
晏然注意到照片拍摄的日期,是去年的九月一号。他说:“没想到小莉的弟弟十七岁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如果小莉也有机会受教育,应该会比他更优秀。”
“是啊。”游弋看着小莉,既惋惜又怜惜。
“你带小莉来这里参加生日派对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来看他们在谋杀她之后过的有多好吧?”晏然觉得这样做太过残忍了。
“没错,我就是带小莉来看他们过的有多好的。”最后几个字,游弋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