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三时,淅沥沥的雨水稍止。穿一身蜜色双排扣长风衣的晏然由诊所正门进来,他把未淋雨沾湿的黑色长柄伞,挂在了前台边缘。
大厅里无人,小漆亦不在。听说齐烟周末搬家,想必一定是去给她添乱去了。
晏然敲了敲游弋办公室的门,很快听到一声:“进来。”他压下执手锁的把手,推门而入。游弋正合起她的日记本,将钢笔套入笔帽。
“忙完了吗?”晏然问。
“无事可忙。”游弋说。
“那……走吧。”
“嗯。”
两人也并非第一次独处,只是因私事一同外出还是头一回。不知怎的,都变得有几分腼腆。
出门前,游弋还得穿上外套。她椅背上披着一件今日上午穿过的短外套,而立在办公室角落的挂衣架上则还挂着一件与晏然身上款式相近的风衣。她的手搭在椅背上,眼睛又往挂衣架上的风衣看了看。经过了只有她自己知晓的短暂思考,还是抓起了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披在身上。
晏然打开诊所大门请游弋先行,然后他取下挂在前台的长柄伞赶上游弋。两人没有选择夜晚的出行方式,而是照常人一样,乘电梯下楼。
晏然不知道游弋想去何处,于是问:“乘车吗?”
游弋说:“就在附近,步行便可。”难得白日出行,再加上雨后空气清新,游弋也很想在街头悠闲的散散步。
雨水沁润过的绿植,青翠欲滴。游弋与晏然并肩行走在绿荫下,如同画中人一般,过路人无不为之侧目。
风吹树摆,枝叶上的水珠沙沙落下。晏然的伞先落叶与滴水一步,遮在了游弋头顶。两人之间的距离也由并肩,变为了相依而行。两肩衣料摩挲,却在心底升温。游弋终于体会到令她无解的那份熟悉感出自哪里了。
出自她身边的,晏然。
游弋将面对晏然时的心境和忆起不明确的往昔时的心境做对比,发觉心中情感竟是一致的。在那段没有主人公的记忆里,暗藏着的,到底是谁?
偷偷看向晏然的侧颜,恍惚间将他看成了白衣书生的打扮。就是游弋二十三年前,初醒于现代,在街头与彼时还是游魂的他迎面相遇时的那副装扮。
游弋没有预兆的忽然停住了脚步,晏然打伞独自向前走了两步才停下,反身问她:“怎么了?游儿。”
往生者无不是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与衣着的。一个二十三年前的游魂,怎会做数百年前的衣着打扮?唯一的可能就是,那时遇见的他,已往生了数百年。可那时的她却因初到陌生时代,自己一身罗裙还未更换,看惯了长衫布鞋的她,竟一直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来。
“没,没什么。”游弋敷衍过去,继续随晏然前行。她眉头紧锁,双眸低垂,盯着左右交替出现在视线里的鞋头,悠闲的神色不再。
现在站在她身侧的晏然就是玉埙上晏然的猜想,她已相信了七分。剩下的三分,她还需谨慎验证。该如何验证才是?又不能冒然问他。
虽然自己的记忆已有诸多空白,可他一个转了世的人,更加只会是白纸一张。哪怕他携带灵力转世,可也没有什么灵力能强大到让他保留前世记忆。想要彻底解开她心头疑惑,恐怕还是不易。
游弋一路与晏然无言,只沉浸在自己的深思中。凭借识路的本能,还是顺利到达了一处挤窄的老巷子。从巷口进去,第五家店铺就是游弋所要去的理发店。
理发店的门脸很小,勉强能供两人并排出入。门头上的招牌很旧了,但店门外新竖了个半人高的新招牌。里面装着两根日光灯管,外头蒙着花花绿绿的灯布。俗气的彩色背景上,用毫无艺术感可言的加粗黑体字印着——林记理发店。
这间跟不上时代步伐的理发店,游弋却光顾了很多年。她从九十年代第一次步入这间理发店起,此后便只来这一家理发店修剪头发。
身材颀长的晏然,还需稍稍低头才能钻进贴满了红色不干胶所雕刻的字体的玻璃门。进门后还要再下三级台阶,才到店内。充斥着劣质洗发水香味的理发店,店里的摆设几乎和游弋第一次来时一样,没怎么更换过。两面墙上各镶了两面镜子,店内一共摆了四张沾满了碎发的黑色靠背椅,和几张颜色各异的塑料凳子,供多时,让人坐着等候。
除了一些老得不能再用的染烫机器,更换成了稍微新一些的样式之外,店里的老板兼唯一的理发师老林,他使用的家伙,还是原来的老一套。
老林其实并不老。当年从父亲手中接过这间理发店的时候还是个大小伙子。二十来年过去,充其量只是个中年大叔而已。
见有来,小睡午觉的老林立马从折叠小床上下来招呼人。
“哟,游小姐。你可好长时间没来过了。”老林笑盈盈的朝游弋走过来,发觉她身边还站着位男士,茫然的眯了眯眼睛,问游弋,“这位是?”然后一拍大腿,恍然道,“肯定是您先生吧。从前都是您女儿小烟陪着来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您先生呢。不知先生贵姓啊?”
“他不是……”遭此误解,游弋十分尴尬。
“你好,我姓晏。”晏然打断了游弋的辩解,十分坦然的回答了。
“晏先生好,晏先生好。您太太可是我们店的老顾了,光顾了二十年了。她可是见证着我从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变成个中年发福的胖子的。”老林拍拍自己的圆肚皮,自嘲道。他看看面前身姿挺拔的二人,羡慕道:“不像你们,可真是保养得好。若出去说我们是同龄人,那肯定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老林你过奖了。我与……他只是肠胃不大好,是以体型才未走样。岁月该留下的痕迹,其实也没在我们身上少留。”游弋靠睁着眼睛说瞎话,才把讨论外貌的话题勉强翻了过去。
提起年龄的事,女人总是要敏感一些的。老林识相的不再说了,他抽了条毛巾,拍打掉椅子上的细碎头发:“你们二位先坐啊。小店少,这热水器里的水还没烧热,我现在去放热水。”
入座后,晏然还在因老林和游弋的一番对话而感到奇怪。他们两个都顶着副二十出头的面容,尤其是游弋,容颜永远定格在接任守魂人的那一年,不再流逝。她想要在年龄上撒谎,并非易事。
看出晏然有话想问,游弋歪头靠近晏然,主动解疑答惑。她说:“老林有脸盲症。”
脸盲症?晏然大悟。所以老林根本辨认不清游弋的面容,也分辨不出她到底是年轻还是苍老。只能从身型体态上判断来者是谁,和猜测她的年纪。想必游弋会选择十数年都在同一家店里剪头发,也是因为这一点吧。省得每每都得因面熟而需要改换地方,直接选择一个看人永远面生的店主,倒是省事。
“我倒是不介意被你占点便宜,陪你演演戏。不过齐小姐做你女儿,是否年龄上有所悬殊呢?”齐烟而今三十岁了,怎么看她都更像是游弋的姐姐才是。就算是十年前,那也只能算作游弋的妹妹才是。当女儿,无论如何都太过夸张了。
在齐烟第一次陪游弋来这间理发店之前,她已独自光临了十年了。刚刚他也看到了,老林总喜欢按照常理自顾自的推测,而且人又心直口快,往往想到什么就直说了。
游弋懒得辩解,同时也觉得不用自己编造人生经历也挺好,就任凭老林自行想象了。所以在老林的印象里,游弋是个与他年龄一边儿大的中年妇人。但结婚生子得早,所以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儿。女儿长大之后时常会陪游弋来理发店,但她的先生却忙于工作,从未出现过。
“不好意思啊,这热水器老化了,烧水烧得慢。”老林从供顾洗头的后间走出来,问:“不知道晏先生要不要修修头发,不然我先给你剪一剪?”
“不如替我刮刮脸吧。”晏然的头发的确还不到要修剪的长度,不过他进门前看到玻璃门上贴有“刮脸”的字样。他为了争取一桩大单的设计,一天当作两天用。白天在公司上班,从诊所回家以后也仍在加班。下巴上生了青色胡茬,却是该刮刮了。
很久无人来店内刮脸了,老林有点意外:“哟,这可费点功夫。那就劳烦游小姐多等一会儿了。”
游弋说:“没关系,我们不着急。”
老林取来热毛巾,给晏然敷脸。在晏然敷脸时,老林说:“游小姐,不然我先给您修修头发,修完了再洗?”
游弋说:“也好。”
老林手法娴熟,加之游弋也无过多需求,只想修剪一下长长的发尾。所以在晏然敷完第二块热毛巾后,游弋已经剪好了头发,安静坐在一旁等待。
给晏然面上打上剃须膏,手持老式剃刀的老林细细给晏然刮起胡子。他刮脸的技艺是从父亲那学来的,但实际操作的次数不多,并且越来越少。现在的人啊,哪里还爱进老土的理发店?更没有几个会进来刮脸。所以他前几个动作,竟有点手生,一不留神,见血了。
“抱歉抱歉。”老林手忙脚乱的抽了几抽纸巾擦掉从晏然下巴上冒出的血珠。
晏然接过纸巾,安慰他说:“没事的,小伤而已。”
“刮了一半还留一半,这可怎么办?”技艺生疏的老林不敢再动手,看着晏然一半青一半白的下巴犯了愁。
“我自己来吧。”晏然接过老林手中的剃刀,打算自己动手。不过他平日也无用剃刀刮胡的经验,动作笨拙,弯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我来吧。”忽然一只纤纤素手从他手里抽走了剃刀,游弋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椅子上。游弋见过几回老林当年给人刮脸时的情景,动作和步骤她都记得很清楚。不过刮脸到底还是步骤繁多了些,但是刮个胡子,应该难不倒她。
游弋扶住晏然的下巴,用剃刀轻轻刮过他的皮肤。动作温柔细致,晏然舒适且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在店外窥看的阴差,看着那锃亮的剃刀屡屡靠近晏然的咽喉。她想要再次出手夺晏然性命的心情,实在难耐。阴差的指甲掐进手掌里,她受不了晏然对自己处处防备,却对游弋如此信任。当然也不能忍受他们的关系日益密切起来。
等到游弋恢复记忆之时,他们二人定当不会轻易饶过她。可惜她还有阴差之职在身,不得妄动,也不得在人间无事久留。她闯幽冥之地,夺回自己的灵魂的计划,得加紧进行了。她冷笑道:“等我不再受阴差身份的约束时,我便让你们两个再也无法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