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诊所,漆炎说:“然哥的女朋友真不赖啊。”
今日正赶上降温,刚把外套脱掉的齐烟说:“裙子还不如鞋跟长,也不怕得老寒腿。”她飞了个白眼,飞到了游弋身上。她立刻收起嚣张刻薄的模样,低眉顺眼的说:“老板。”
游弋手中拎着个纸袋,摆在了前台上。她是来告诉齐烟,有空时将她装在袋中的脏衣物送去洗衣店清洗的,无意听见了她和漆炎背着她讲的小八卦。
“小烟,我有几件染了污渍的衣裳,麻烦你得了空替我送去清洗。”游弋像什么都未听见一般,照常吩咐道。
齐烟接过那纸袋说:“好的老板。离下午的顾来还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送过去。”乱讲话过后,还是赶紧避一避为妙。
“好,谢谢。”游弋没什么反应的道谢离开,转身时眼中的平静转化为深海,寂寥幽深。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故事说的差不多了,游弋问这位资料上对这道问题填写空白的顾。
“那游医生你呢?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躺在高高躺椅上,着一身素青棉麻长裙,肤白唇白,看起来面容有些憔悴的文艺女青年被游弋问,却又反问游弋。
这个问题游弋问了无数人,还是第一次被人问。
游弋靠墙坐在雪白无暇的诊室里,任由天花板上的明灯直照在身。她直视炫目的灯光,企图用入眼的光亮,来照亮空洞的内心。
背负着守魂人身份活得沉重的游弋,她剔除了作为普通人的大部分需求。清心寡欲的生活,素来无欲无求。支撑她的活到今天的,无非是为了想找回失落的记忆,以及解开自己为何会违背本愿成为守魂人的答案。她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好用这个答案来换取一死。
所以,她最想要什么?她最想要的是拥有死亡的权利。
在游子堂内养了半月才将伤养利索的游弋在午夜醒来。休养在游子堂的十数日,她夜夜都会被窗中透进的淡淡光辉所扰醒。
“婆婆,这树怎么会发光啊?”游弋扶着门框问正在树下摘灵果的游婆婆。
“你能看见灵树的光辉?”游婆婆放下指尖已触碰到枝头灵果的手,讶异道。小姑娘来游子堂时日不短了,她一直没有察觉院中的异样,也未曾向自己提出过疑问。所以在她心里早已认为这就是个没有天分的普通小姑娘。没想到,她是看到了却不说罢了。
借着灵树的光辉,游婆婆细细打量这个先前她从没有正眼瞧过的小姑娘。瘦弱矮小,但一双黑亮的眸子竟让灵树的光芒也黯然失色。
这就是她等待了千年才等到的人啊。
“这树这般明亮,难道看不见么?”游弋想不出,除了盲人,还有谁会看不见这亮光。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游婆婆再游弋入游子堂那日同她说,离开游子堂就要舍弃所有记忆。那是吓唬她的话,离开游子堂只会消除掉在堂内产生的所有记忆。她吓唬小孩的玩笑话,阴差阳错的帮她留住了她寻觅了千年的接任者。
而关于出入游子堂的秘密,游婆婆一瞒就瞒了游弋整十年。
居住在游子堂的十年,游弋跟着游婆婆把有关守魂人的一切技能都学了个纯熟。只是她说什么都不肯接任守魂人。把游弋当亲孙女来疼爱的游婆婆没有强她所难,尊重了她的意愿。
游弋十八岁生辰的前夕,游婆婆问游弋:“不愿做守魂人,为什么不离开?”
不能舍弃记忆的游弋说:“我有一句谢谢要对一人说。”
“面对永生不死也不心动的理由,只是为了和人说句谢谢?”
“先说谢谢。然后……再说别的。”游弋是低着头回答的问题,看不到她面上的情绪。但能从她一双通红的耳朵上看出,小姑娘原来是害羞了。
其实永生不死对游弋来说称不上是诱惑。她并不想要永生。因为永生意味着,如果人生中发生了一些叫人痛苦的事情。那么原本煎熬数十年就能结束的痛苦,将被无限延长。游弋长在一个令她常常幻想自己如果从没有降生该多好的不幸家庭,是个脆弱又悲观的人。她宁可不要快乐,也不想经受苦痛。
但游婆婆的恩情,她必须要报。她跪在游婆婆面前,重重磕了个头:“请婆婆恕弋儿今生无情。婆婆的养育之恩,弋儿来世再报。”
一千多年,的确会让人觉得活得腻了。不过同样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样漫长的岁月更叫人看得开了。游婆婆搀起游弋,把身量已超过自己许多,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游弋揽进怀里,第一次拥抱了游弋。她安抚游弋道:“有你陪伴左右,又让我重尝有人相伴的温情。你只管做你想做之事,见你想见之人,我不会以恩相逼。”
游弋把游婆婆抱得更紧,她说:“谢谢婆婆。婆婆的恩情,弋儿不敢忘,弋儿也一定会还的。”
“无妨无妨,不过十年养育,你也已经用常伴我身侧的方式偿清了。你不欠我什么,不必心怀愧疚。牢牢记住你真正想感谢的人,和想对他说的话吧。”游婆婆拍拍游弋纤瘦的后背,移开了贴着游弋脸颊的脸。
“游医生,游医生你还在吗?”女青年见长久无人回应,便出声呼唤。
“在。”游弋从回忆里出来,回到了现实。
“你想好你想要的东西了吗?”女青年问。
“我没什么想要的。”游弋不想和无关紧要的人说她埋藏在心底的话。
“和我一样呢。”女青年一直平平的语调上扬,显露出找到同类的兴奋。她说:“所以我最想要的,就是能拥有一样我最想要的东西。”
闻言,游弋笑笑:“你这不是已经拥有了吗?如果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就不会因此忧心而来到诊所。想要一个想要的东西,本身不就是一种所求吗?”
“这……你说的倒也没错。不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呢?”女青年还是茫然。
“非得想要点什么具体的东西才行吗?”
“难道不是吗?不然人活一世,是为了什么呢?”
“神让人活,就只是让人活着而已。至于那些个兴趣爱好,理想追求,不过是人们对自己漫长人生的打发罢了。即便做得再出彩,上升到足以成为人生意义的高度也是一样。如果没有这些具体东西的填充,也能怡然生活,倒也无需苛求自己。顺其自然,挺好的。”游弋在女青年的额头用食指轻点,一片游魂碎片从头部没入她的身体。游弋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能告诉你顺应内心,知足常乐。”
“听你一言,我内心真的安定多了。原本因为我二十大几依然胸无大志,没有明确目标而苦恼和负罪感深重,觉得自己蹉跎了生命。可仔细想一想,我有一份没前途但稳定的工作,能够负担起我平淡的小日子。我的生活很没意义,但很充实。我自己觉得没有浪费生命就好了,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想通就好。”
“谢谢游医生开解。”
“嗯,去吧。开心生活,生活开心便可。”
下午六点刚过,诊所招牌字样才切换,老早就等候门外的老张入了诊所。
游弋与晏然已经人在大厅,两人背对着坐在长椅上,气愤冷清。老张的突然闯入,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除了漆炎以外,他们一行三人出发了。有了不必在游弋面前遮掩灵力的晏然出力,他们转瞬间就到了老张家。家门紧锁,家中无人。
“他们去哪了?”游弋问老张。
“殡仪馆?”晏然猜测道。
老张摇了摇头说:“不是,我的尸首后天才火化。”他一拍脑门,灵光闪现,“我知道了。”
已经在外敲了一下午门的老张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来工头家讨说法。老张妻子眼圈泛红,忍着眼泪大力拍门,两只巴掌都拍得红肿红肿的。实在烦得不行了的工头开门露面了。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脑袋大脖子粗的工头拉开一道小门缝,只够露出硕大的脸盘子贯穿鼻子的那一溜。
见到肥头大耳的工头时,老张妻子的气势没理由的弱了下去许多。她含着泪说:“还我老公命来。”
“他可是自杀,关我什么事?”工头不屑道。
“要不是你拖欠我老公一整年薪资,会逼得他走投无路去跳楼吗?”老张妻子提起这个,语气才有硬气了几分。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你老公工资?我每个月都给他结清了,是他在外面大手大脚花完了没告诉你吧。他怕事情败露,就冤枉好人,倒打一耙,然后嫁祸给我。”工头丝毫没有半点心虚,反而特别的理直气壮。
老张气得直跳脚,指着工头说:“他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面对无法一时验证真假的工头的话,老张妻子没了主意,愣在了原地。
“一群难缠的乡巴佬,还想讹本爷爷。”工头骂骂叨叨,趁机想关门,缩回去再重新当乌龟。老张的儿子迅速把手伸进门缝,遭门狠狠夹了下手指,但成功阻止了工头关门。他积攒了好几日怒火无处发泄,一脚踹开了工头家的大门。工头叫突然被人踢开的门撞到地上,摔了个跟头。
但胖工头也不是吃素的,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拳就把老张像竹竿一样瘦高的儿子打倒在地。老张的妻子和女儿见此,也不管不顾的扑上去和工头扭打起来。但结果也是一样,三个人都没从力大如牛的工头身上讨到便宜,反而白白挨了顿揍又被丢出门去。
待老张他们到达工头家楼底时,恰好与眼口青紫,哭哭啼啼的张家三口擦肩。两个孩子把母亲夹在中间,手挽手相互依靠着离开。那丧气的神情和面上的伤,一看就受了不少委屈和羞辱。
老张既心疼妻儿,又恼怒工头,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他哭着朝妻儿离去的方向跪下,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抽打自己,嘴里哭喊着:“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