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的鲁山离开以后，荒郊只剩下游弋与晏然二人。周遭混乱的事物也在游弋手下恢复原样，时间仿佛被逆转到三天前。
虫鸣不断的郊外四下无灯，但好在今夜月朗风清。借着月色，游弋凝视晏然双眼，她说：“抱歉。”方才晏然听到了她的职业，她需要消除他的记忆。
晏然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也不躲闪，大方与她对视道：“你若想让我忘记你，恐怕得把我全部的记忆都清空才行。”因为我的记忆里，只有你。
从晏然的话中领悟到另一层意思的游弋放松下来，她说：“也对，你生了一双能看见游魂的眼睛，必然也有一双听说过游魂诊所的耳朵。你今夜也算真正认识我了。”
晏然笑道：“能与大名鼎鼎的游老板相识，实在荣幸。”
游弋倒仍是一派严肃：“我素来不喜欠人人情，你应当也有所耳闻。今夜你出手相助，我定是要还这份情的。不知你可有什么心愿？”
先后抬起左右手肘，晏然嗅嗅自己的两肩，然后诚恳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向你借个浴室，好好洗个澡。”
这下游弋笑了，她歪头示意：“走吧。”
晏然微微睁大眼睛，显露出些许诧异：“走回去？”
“我不是很喜欢走路。”游弋说完前半句话时，他们人已身在高空，“况且我的幻术并非经久不散，你洁净只是暂时的，维持不了太久。”
晏然对此毫不在意，他满心是能终能与她一同御风飞行的欢喜。两人离得很近，只要稍稍放低视线，晏然就能看见游弋飘扬的青丝和头顶颇可爱的发旋。
想他初见游弋时，她还只是个不及他胸高，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女孩。如今的游弋个儿早已拔高了好几节，头顶也越过了他的下巴。不变的，仍然是瘦。
每日只饮三杯清水，如何能不羸弱？
同晏然挨得近了，游弋又觉心中起伏，她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一挪。让疾风从他们的臂膀之间穿过，形成一道无形的隔膜。
空中没有红灯和拥堵，不消多时，他们就已回到诊所。
“阿尧就睡这儿？”摆放在大厅里的屏风虽高，可晏然比屏风还要高上两寸。他路过时，视线越过屏风，看到了在二层小床上睡得正酣的漆炎。
“设立诊所之时，我从未考虑过诊所有朝一日需容人过夜。诊所格局简单，没有可供小漆落脚之处。唯有把大厅一角隔绝出来，临时充作他的卧房。”游弋回答道。
晏然捏着下巴思量片晌：“或许我可以帮你把大厅重新规划一番。用装饰性的隔断辟出一片小区域，供阿尧夜晚歇息。也能化解掉这处角落的突兀和不雅观。”
游弋说：“不必了。小漆终究只是个过，而改动了的诊所，却不会再轻易变回来了。”见她态度坚定，晏然也只能顺从诊所主人的想法。搁下自己的建议，不再提起。
“为何叫他阿尧？”游弋问。
“他长得像我一个故人。”晏然答。
既是往事，游弋就不再问。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领晏然进内室。极不喜生人触碰她私人物品的游弋将自己的浴室慷慨借出，她说：“浴室柜中有干净的浴袍，今夜你且将就一下。替换的衣物，明日我会让助手再送来。”
“好，多谢。”
游弋心中的纠结尽写在眉头上，最后还是伸手指引道：“前方那间是卧室，你沐浴过后就在那处歇息吧。”
晏然说：“我只借住一宿罢了，就不侵占你的卧房了。我看阿尧…小漆的床铺还有一层空位，你只需借我个枕头便可。”
游弋想起自己的确多出个枕头来，于是点头答应。
镜子上方的柜子里，放着游弋所说的浴袍。三件丝质浴袍叠成薄薄一摞，皆是黑色。晏然顺手拿下最上层那件，抖开材质顺滑的浴袍放在身前对着镜子比划。担忧手中浴袍自己是否能穿上的同时，他也十分庆幸游弋并不热衷粉红和花边。
本就嫌小的浴袍，经未拭干的水珠濡湿后，更显贴身。为了避免看起来像个偷穿紧身衣的怪人，晏然只好将腰带松松一系，尽可能的放松衣衫。于是大半胸膛从松垮的衣襟出露出。
晏然沐浴过后，发觉只独自在此。他拿着毛巾擦滴水的头发，自在的仔细观赏这间游弋为自己建造的秘密乌托邦。目之所及，一片无暇。从未去过轮回之地的她，为何会把自己的诊所内外都打造成浓缩版的轮回之地。
从楼梯走下，晏然置身洁白高阔的厅堂中央。他想象着游弋多年来深居于此的情景。她能站在位于大厦顶端的诊所内傲视整座城市，却也要承受高处不胜寒的全部孤寂。
像是感应到他的脚步，书架自动向两旁移动，让出路来。晏然从内室出来，游弋正背对于他，坐在办公桌前伏案写日志。她将小鲁所不能记住故事，存储在她的日记本里。这也是她对漫漫长夜的一种打发。
当晏然走近时，游弋开口道：“枕头我已经替你摆放在下层的床上了，你随时可以去休息。”她没有抬头，却仿佛能看到晏然的一举一动。
“谢谢，你也早些休息。”晏然道。
“好。”游弋敷衍应下。
漆炎亲自挑选的这张滑梯床，无疑是张儿童床。漆炎身材瘦小，倒也够睡。晏然则需低低弯下腰才能坐上床。他沿对角线侧躺，还需屈膝躬身，才勉强容身。他窝在这张并不舒适的小床上，心中却是感动难言。他上一世的小书童就躺在上层，而不远处的门后则坐着他深爱之人。
他望着窗外夜景，莞然而笑。突然，一道忽闪的黑影让他猛地坐起。喜悦瞬间烟消云散，他怒视黑夜，眉头紧锁。
霓虹不过在晏然眼中闪了几闪的功夫，天已泛起白日的亮光。齐烟开门入诊所，手中拎着个装有一套男士衣物的纸袋。隔着屏风，她已经看见了立于窗前的晏然所显露在外的半个后脑勺。
“晏先生，这是老板托我给你准备的衣服。事出紧急，我也只能先拿男友留在我家的衣服应急。还请您不要介意。”齐烟绕过屏风，走到晏然身侧。
“当然不介意，感谢齐小姐替我解忧。”晏然接过纸袋，向齐烟表示感谢。
漆炎揉着眼睛醒来，看到齐烟开心得不行，大喊：“烟姐姐，我想死你啦。”他一骨碌翻身起来，从滑梯滑下床，挽住齐烟的胳膊晃啊晃。齐烟摸摸他的头说：“六点了，一会儿再找你玩。”
齐烟去给游弋送水时，晏然回到内室去更衣。嚷嚷着要听故事的漆炎尾随齐烟也进了游弋的办公室。他把两个胳膊肘往游弋桌上一杵，两手腕聚拢，手掌如花展开，再把脑袋往上一架，摆出专程来听故事的架势。漆炎连着单挑数次右眉，贱兮兮地问：“昨夜是你们俩谁动的手呀？”
“动什么手？老板你又把晏先生给打了？”齐烟心说难怪又把人请来诊所了。十二年间，诊所里从未诊治过伤患，如今老板总自己制造伤患来诊治可还行？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游弋问。
“这样我就能知道我再也不要和谁握手了呀。”漆炎准备了满腹嘲弄他们的话，要等着发挥。
“昨夜之事，实在不适宜拿来取乐。你也尽早忘了，只当昨夜诊所无魂登门。”游弋提醒道。
“你又故弄玄虚，要吓我。”漆炎总觉得是游弋是在吓唬他，所以偏不听，“我才不要忘记呢。来诊所这么久，第一次见着有游魂许的心愿，是要让游老板去掏便坑。哈哈哈哈……”
“老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烟了解游弋，她平日虽不苟言笑，可如此正言厉色，必是有事发生。
能长留诊所的人，游弋就不会再设防。她把昨夜的事情简单地同他俩说了说，气得他们两个七窍生烟。漆炎就更是了，鼻孔翕动直喷粗气。他怒气冲冲地问游弋：“你就那么放他们走了？这怎么行！如果是我，我肯定要把他们打成猪头才解气。”
齐烟拍拍漆炎肩膀，一副了然的神情道：“你可放心吧，论心肠，谁能黑得过我老板？”
游弋就且当齐烟是在夸她吧。
“快说快说，你怎么他们了？”漆炎急不可耐的直跺脚。
游弋狡黠一笑，说：“我手头恰好有两片以为永远都无法赠出的，十分稀罕的游魂碎片。昨日有缘与那对父子相遇，于是就将那两片游魂碎片赠予了他们。那游魂生前，有异食的怪癖。如今这怪癖已承在了那王家父子的身上了。”
“什么怪癖呀？”漆炎又急急追问。
此时晏然已更衣完毕，从内室走出，他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游儿，我猜的可对？”说罢笑看游弋，期待她能肯定自己的猜想。
施字在晏然口中变做三声，齐烟与漆炎两人迅速领悟了。漆炎不禁对游弋刮目相看，他竖起大拇指，对游弋大加赞叹：“黑，实在是黑。”
漆炎吵闹的声音游弋统统听不见，她坐在椅子上，深陷进自己残缺的记忆中。在她的记忆里，好像有人也曾唤她作——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