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灯火辉煌的城市,驶入无垠的暗夜。
平稳行驶在高速路上的车内良久无人讲话。耳边环绕的,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游弋降下些窗户,放进风来。她把手肘支在窗边,手抵着下巴,看没有缭乱霓虹的寂静夜景。
汽车行驶的速度很快,快到栽种在道路旁的挺直大树都连成一线,以与他们前进的相反方向飞速掠过。
灌入车内的风,扬起了游弋的发。她的发梢乘着风轻扫晏然的脸颊,送去一阵独属于游弋的清香。晏然悄悄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柔软的发。即将触到时,风停发落。觉得夜风有些寒凉的游弋关了窗,回身坐好。晏然顺势按压了几下太阳穴解乏,也缓解了手举至半空的尴尬。
安静开车的黑车司机,不时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二人。原本以为他们是一对小情侣,可越看越不大像。他斜睨镜中的游弋一眼,盘算着一会儿若他们分道扬镳的话……
“嘿嘿。”沉浸想象的黑车司机不觉笑出声来。瞥了眼后视镜,对上晏然的锐利目光,他连忙干咳收声。
下了高速便是C县地界了,黑车司机问:“两位要到哪个位置去?”
“县郊农场。”游弋将小鲁的回答重复给黑车司机听。
黑车司机在心里嘀咕,这两人大晚上跑到几百里开外的荒郊野地是要干什么?管他的,反正今个儿这财他是发定了。
小城不大,倒也算繁华。车进城以后,速度降下许多,在不算宽阔的道路上缓缓前进。
“王霸!”黑车司机在网吧门口见到了个穿着脏校服,嘴里叼着烟的黑皮肤小子。他摇下车窗,大喝道:“混小子,给我过来。”
名叫王霸的黑小子冲身边其他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中学生,痞痞地挥手道:“哥们儿今天得先走了啊。改天再聚。”他小跑着穿过街来,嘴里喊着:“老爸,你怎么回来了?”
“管我那么多,你给我上车。”黑车司机大声让儿子上车,然后才回头同游弋他们说,“碰巧遇到我儿子。让他搭个便车,你们不介意吧?”
王霸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上车来。在他上车之前,小鲁已经惊恐的爬到后座,他抱着膝盖,挤在游弋和晏然中间瑟瑟发抖。
“怎么了?”游弋问他。
小鲁也不回答,只是将头埋在膝上闷声哭泣。
“你们班失踪的那个同学,找到了吗?”黑车司机问儿子。
“没呢。”老爸突然提起的话题让王霸眼神不安的闪烁了一下。他用大拇指刮过鼻翼,得意洋洋的说:“鲁山那傻子可真听话,让他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他就真的再也不出现了。哈哈,你儿子牛吧。一句话就把人吓的离家出走三天都不敢露面。”
黑车司机瞪了他儿子一眼,车上有,让他注意着点说话。
游弋布了道虚幻的屏障,让前排的父子只能看见他们在车内瞌睡的假象。游弋问:“你就是鲁山?”
小鲁嗯了一声,抖得更加厉害。
“是他杀了你?”
“不是。”
游弋不想做刑讯逼供的狠心人。她环住小鲁颤抖的肩膀,让他轻靠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然后游弋看到了他悲惨的学生生涯。
清秀瘦小的鲁山在上了中学之后便开始被以王霸为首的一众小混混所排挤。他们先是给鲁山起外号,要他给大家抄写作业。然后开始逼迫他交出每日的零花钱,若哪日父母忘记给他钱了,荷包空空的他就会遭到一顿拳打脚踢。
每一次动手都让那群十几岁出头的孩子变得更加冷血和暴力。小打小闹已经满足不了他们,拳脚相加演变成了毒打。单纯的拳脚发泄又演变成花样百出,歹毒残忍的酷刑折磨。
他们每天换着花样欺凌着比他们瘦弱许多的鲁山。他们在他的颤栗中狂笑,在他的惊恐中满足。他们知道鲁山体表的伤会换来他们被老师家长的臭骂,于是便想着法的,让他痛苦而旁人又不可见。
他们会围成一个圈,在鲁山头上撒尿。也会踩着他的头,让他喝便池水。从他们脑海中所放飞的青春想象,不是纯洁白鸽。而是长着獠牙,丑陋不堪的黑蝙蝠。他们脑海中迸发的创意,都只用在欺凌他人之上。
三日前,放学后的下午,没有从鲁山口袋里搜到钱,恼羞成怒的王霸用他已小有肌肉的健壮胳膊,夹着鲁山的脑袋,将他强行拖拽到县郊农场偏僻处的一处用简陋木板搭建起的厕所。还未靠近,就感受到了熏天的臭气。
这地方是王霸与几个同伴无意发现的,捏着鼻子匆忙路过的他们,喘过气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好地方,一定得带鲁山来玩玩。”
王霸把鲁山关进了厕所里。说是厕所,其实只是个四面有墙的粪坑。鲁山张开两脚,跨站在脆弱腐朽的木板上默默流泪。外头的王霸解了鞋带将门系牢,他威胁道:“你什么时候吃一口,本大爷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没有耐性等鲁山磨叽的王霸在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道:“等会儿我再过来。如果发现你还是没吃,你爷爷我就亲自喂你。”
鲁山在厕所里站到双腿酸麻,气味熏得他有些眩晕。恍惚中他脚步踉跄,瘦小的他从木板之间的缝隙掉了下去。他的记忆就此渐渐消失,终成一片黑暗。
小鲁来诊所找游弋,只说他失足掉落便池。最后的心愿是希望能有人尽早将他打捞出来,不要死后也浸泡在恶臭的屈辱中。他想死的干净和体面一些。
游弋为之前对他愿望的心生抗拒而感到抱歉,她给了小鲁一个拥抱:“我定当会为你了却心愿,不会让你带着委屈离开的。”
平坦的柏油马路变为了颠簸小道,他们已到了郊外。黑车司机随口道:“终于到了。”闻言,王霸忽然额头冒起虚汗,他回头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二人,然后用气音问他老爸:“他们是谁啊?”
“谁知道呢。”
“不会是……”
“是啥?”
“不会不会。”
王霸很快否决掉自己的猜想,他们肯定不会是为了鲁山而来的。所有人都只是以为鲁山是离家出走而已,谁会想到他已经在此丧生三天了。还好有这里粪便的臭味,掩盖掉了尸体腐败的味道。他会继续在这里人不知鬼不觉的腐烂掉,消失掉。
游弋撤掉了布下的屏障,装作醒来的样子说:“司机,停车。”
一脚刹车,恰好停在了那间破败的厕所前。游弋说:“劳烦等我们一会儿,我们还需要乘你的车回城。”说完,她和晏然一人一边,开门下车。小鲁不敢留在车上,紧紧跟在游弋身后。
车门关上时,送进了一波难闻的空气。王霸皱着眉头,心中的不安感越发深重,他连忙催道:“臭死了。老爸,我们快走吧。”
黑车司机说:“没收到钱呢,小子。况且他们还得求我带他们回去,价钱多少就任由我定了。一会儿你机灵着点,啊。”
晏然脱下深棕色的休闲西装外套,交由游弋拿着。游弋接过他的衣服挂在臂弯,想了想说:“还是我来吧。”
晏然边将衬衣袖子挽高边说:“站在一旁观看女士来做这种活计,我做不到。”说罢便用脚踢开木门,只身闯了进去。
这时的王霸心理几乎崩溃,一把抓住他老爸的胳膊,使劲压低了声音:“老爸快走,他们是来找鲁山的。”
“鲁山?在这找什么鲁山?”
“鲁山死里面了。”
“你怎么知道?”
“我……我……三天前把他关在里面了。等我再来放他的时候,他已经溺死了。当时他一只手还浮在上面,我怕被人发现,就拿石头给砸下去了。”
“死小子!”黑车司机咬牙骂了一句,便猛踩油门。
明明没有熄火的车子,却极反常的一动不动。黑车司机一拍方向盘:“管不了那么多了,跑吧。”慌不择路的两人打算弃车逃跑,不料没落锁的车门也关的死死的,任凭他们冲撞也没能撞出条缝隙来。
“真是见鬼了。”父子俩默契十足的同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话音刚落,汽车大灯便突然亮起。照亮了站在车前的小鲁。
王霸吓得几乎快要晕过去,他在座前连连磕头,语无伦次的求鲁山原谅。黑车司机转头,看到了更令人恐怖的情形。那男人走出来以后,便退避一旁,然后就见那女人只挥了挥手,木屋就无故移到了一丈外。
一具污迹斑斑的尸身躺在原来木屋覆盖的地方。女人抬抬手,那尸身缓缓飘上半空。她再扬手,就已污迹尽除,复原成鲜活模样。
察觉到有人看她,游弋回首,双眼闪烁红光。
“鬼……鬼啊……”红光入目,黑车司机嚎叫着晕了过去。
游弋见晏然身上沾染到脏污,便先施灵力给他换了身整洁衣物。晏然低头看了看身上新衣,对游弋点头说谢。
车里的王霸也已将自己的恶行供认不讳。惊恐中残存的理智让他发现,鲁山的鬼魂只是静静站着,并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他再次扳动车门拉手,用肩膀大力撞门,人滚了出去。
“做了恶,还想跑?”游弋叫住他。
自知不敌对方的王霸索性豁出去,强词夺理道:“道歉的话我已说过了。毕竟又不是我杀他的,是他自己双腿无力掉下去了。”
“要知道,你的罪恶并不会因为你的狡辩而减少一分。”
“那又怎样?别看我块头大,还有三个月我才满十四岁呢。”这是王霸的护身符,他深知自己并不会受到过多惩罚。
游弋召出无数游魂碎片,她在魂海中挑选适宜的碎片,一面同那事到如今仍嘴硬的恶少年说:“很可惜,你的年龄优势并不适用于我的律条。而我的律条,则会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王霸腿软坐地,自知是逃不过了。他怕死但又想死个明白,卯足最后的力问:“你是谁?你们是谁?”
“我是,守魂人。”游弋回答间,指尖旋出几片碎片,瞬间从王霸的额头没入。
他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撑地往后挪动:“什么东西?你把什么东西放进我脑袋里了?”
游弋微笑道:“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她伸出手,隔空覆在王霸的额头处,轻轻一抚:“上车吧,叫醒你父亲,你们该启程了。”
“哦。”王霸呆呆点头,起身走进车里,摇醒父亲。父子俩绝尘而去,车从鲁平灵体穿过,又将他们吓了个魂飞胆丧。
“谢谢。”鲁平走近游弋,向她表示感谢。
“我只是惩罚了应当受到惩罚的人。愿你来生能够拥有维护自己幸福的能力。”
“只可惜我不能早些认识你,不然我就不必等到来生了。今生我就会努力拥有的。”
“阿嚏。”晏然打了喷嚏,强劲的风将小鲁吹起,他的灵体撞进了飘在空中的尸首中。多了一分灵魂的重量,死而复生的小鲁从空中落下。晏然伸手接住了他,然后诧异的问游弋:“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让游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原来离家出走了三天的中学生鲁山,其实就躲在县郊的农场里。”反倒晏然立刻为小鲁的失踪编造起说辞来。
“这……不合规矩。”游弋蹙眉道。
“总不能为了规矩,再狠心让他死一回吧?”晏然说。
沉默良久,游弋叹了口气。她对小鲁说:“快回家吧。”
小鲁抬头望着游弋,问:“我会忘记你吗?”
“会。”游弋伸手拂过他的头顶,“但你会永远记得,你已变得强大,会拥有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