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善坊出来,曲桃不回南市,反而去到了大街边一棵槐树上坐着。
魏南河坐在他的身边,只是静静陪伴着他。
“南河……”曲桃道,“如今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魏南河道:“曲兄,那些人为了一己私利陷害于你,是他们不仁在先。”
曲桃沉默下来,半晌,他问:“你不怕我?”
魏南河笑道:“为何要怕你。”
曲桃一时语塞,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何郑春要怕他、惧他,他自问从未亏待过郑春。
“郑春怕你,依我看,更是忌惮你。”魏南河道,“只因你比他强,若是你不能为他所控制的话,他担心有朝一日反会为你所制。你的不同,你的才能都是让他嫉妒又忌惮的原因,但这与你何干?全是他人自作多情,庸人自扰罢了。”魏南河说罢笑了笑,“再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你看,之前我那个样子的时候,你与曲离他们不一样对我一视同仁么,你们并未因为我的不同,就惧怕我,更未趁我熟睡毫无还手之力时加害于我。可见,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
“所遇非人,”魏南河道,“非你之愿,你也对他手下留情了。若是他有自知之明,当好好反省自身。”
曲桃听得魏南河所言,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谢谢。”
魏南河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曲桃道:“如今我有弟妹家人,又有好友,实在是比之前不能再好了。只可惜,因我之故,让我阿耶至今流离在外,下落不明……”
“别担心,这次我会同你一道找的。”魏南河宽慰道。
“我知道他在哪。”树下忽然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引得曲桃与魏南河纷纷低头向树下看去。
树下槐树的阴影中,站着一个身着斗篷的人,那人戴着兜帽,遮住了大半张面容。曲桃一时认不出这人是谁,但是魏南河却认得分明。
“你怎么来了?”魏南河从槐树上纵身跃下。
来人将兜帽掀开,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容,不是恭良仪是谁?她梳着男装发髻,笑道:“我来帮你们的呀。”
魏南河不解:“帮我们?”
曲桃这时也跳了下来,他看了眼恭良仪,认出她是那日同许天正还有曲容曲离一起来看他的人,便向她点了点头。他一眼看出眼前这位穿着男装的人实为女子,见她似乎与魏南河相熟,想到魏南河说的那位买他伞的人,想到初来东都时,那对找曲容买伞的主仆,又想到曲容失踪时,收留曲离与魏南河在将军府藏身之人,不由得有了些兴趣,想看看这位女子到底会如何帮他们。
“曲工,”恭良仪向曲桃说道,“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在哪?”曲桃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因有吴田生的消息而有所动容。
恭良仪双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曲桃,眼中这个人前尘过往皆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莫非,他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再看向魏南河,上次在曲宅匆匆一瞥,她便已感受到魏南河的不同,如今近距离再看一次,她才知魏南河到底是哪里不同了。之前萦绕在魏南河身上的迷雾已经逐渐散去,虽然仍有一些,但也已经无关大碍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恭良仪此时此刻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
“曲工要找的人,在陈御史府上。”恭良仪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曲桃眉心微蹙,不明白吴田生因何会到了陈御史府。
恭良仪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坦然道:“他闯入了禁宫。我担心他在宫内无头苍蝇般乱闯乱撞,迟早会被人发现,便将他带出宫来。不巧路遇寻城武侯,他受惊逃到了一户人家院子里,我没来得及拉住他。而那户院子就是陈御史府上。我无法入内,便只能来找你们了。”
曲桃道:“他为何会跟你走?”吴田生警惕性高,怎么会跟从未见过面的恭良仪走呢。
恭良仪笑了笑:“我知他前尘过往,他自然要信我几分的。”她只需将他过往种种看上一遍,再说给他听,任何一人听到有人能将自己的过去说得不差分毫,都会驻足与那人多说上两句。吴田生也不例外。
恭良仪那时笑着对吴田生说道:“你会好的,我能看到,你日后会恢复正常人的面貌,膝下儿孙环绕,过着快乐的日子。”
“骗……人。”吴田生沙哑粗粝的声线响起,他不敢想象,他还能褪去这身古怪恶心的皮毛,成为一个正常人。
恭良仪神色鉴定:“会的,你就没有想过,有人能够帮你么?比如……童善人。”
“他……死了!”吴田生暴躁起来,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娘子戏耍了。
“他没死……他还活着。”恭良仪道,“我能找到他。”
许是恭良仪神色太过肯定,吴田生也有些动摇了。他想到那日曲桃见到他时的模样,那个孩子仍然记得他,仍然愿意当他的儿子,他心中又喜又悲,喜自己当日并未看错人,悲自己与他再无父子缘分。
如今这个小娘子居然说他还能恢复如常,怎能让他不心动,哪怕要他拼了命去,也总比如今不人不鬼苟且偷生来得强。
“那我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御史府,将人救出来!”魏南河急道。
恭良仪道:“他躲进御史府时,我听见传来一声尖叫,恐是惊动了府上的人。”
“你怎么不早说!”魏南河着急起来。
“我知他并无大碍,现在说不也一样。”恭良仪倒是不急不忙。
“你!”魏南河不想再和这个女子多说,催到一旁的曲桃,“曲兄,我们快去看看吧。”
曲桃道:“阿耶如今的情况,寻常人伤不到他,我想这位娘子一定还有事情没有说出来吧。”
恭良仪笑了笑:“曲工爽快。我可以带你们去御史府找人,有我在你们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只是事后,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曲桃道:“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你呢。”
“我不知道,别的事情我都能或多或少看到,但是曲工你……我却看不透。”恭良仪道,“不知你和童善人是何关系?”
“并无关系。”
“那便奇怪了。”恭良仪若有所思。
“奇怪什么?”魏南河道。
“你之前那白日就晕的病,现在可是大好了?”恭良仪问,“是否与曲工有关?”
“你究竟何意?”魏南河不解。
“与我有关。”曲桃道,“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恭良仪闻言面露喜色:“你对他做了什么,对我也做一次吧。我想我身上有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也是要给你的。”
曲桃与魏南河都被恭良仪这句有违礼法的话给惊到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恭良仪过往看着便是东都再普通不过的官家千金,何以现在如此语出惊人。
“啊不,现在还不行,不如等从御史府救了人出来,再谈此事如何?”恭良仪说是商量的口气,眼中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态。魏南河看见她望向曲桃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
“救人之事,有劳娘子了,只是……”
“走吧。”恭良仪没听曲桃所说的“只是”是什么,她径自走到魏南河身后,拍了怕他的肩膀。
魏南河一愣:“为何拍我。”
恭良仪道:“你不背我过去,莫非让我自己走过去么?”
魏南河无语,当千金放下架子,竟然直白得有些难以招架。
曲桃站在一旁挑了挑眉,没有出声。
“可是……男女授受不亲。这似乎于礼不合。”魏南河忙道。
“不是似乎,是确实与当今礼法不合。”恭良仪道,“可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救人要紧。再说,你不说,我不说,曲工不说,谁又知道我们今晚于礼不合了。”说完继续拍了拍魏南河的肩膀,“你低点,若是让我跳到你背上,那可真是大大的于礼不合了。”
魏南河让恭良仪说得面红耳赤,深深夜色也不能掩盖些许,他只能认命般弯下腰去。没过多久,便有一具软软的身体身体靠了上来,双手轻柔扶住他的肩膀,更有淡淡气息吹拂在他的后颈。
魏南河险些站不起来。
曲桃有些无奈,他看出了这位女子对魏南河的那点儿心意,就是不知道魏南河感受到没有。但如今吴田生还在御史府,又是当着女子的面,曲桃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等到事后,他再提点一下魏南河好了。
“我来引路,你们跟着我指的路走便好。”恭良仪道,此时她被一男子背着,却丝毫没有扭捏害羞之态,坦然的让魏南河自愧不如。
女子尚且坦荡,他若是再畏畏缩缩,反而唐突了。
魏南河不再想些有的没的,用心做好背人的坐骑:“扶稳了。”感觉肩膀上的衣物被揪紧了些,便迈开步子当先冲了出去。
魏南河如同一支箭冲入夜色,他背上的恭良仪那一瞬的花容失色,没有逃过曲桃的眼睛。
曲桃原地为魏南河的桃花叹了口气,看着快要消失的魏南河的身影,亦速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