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免费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塞北塞北 > 第十章2
    97.

    卫荞麦没有任何征兆地卧炕不起了,三牛倌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孙子谷连文急忙给卫果苹打电话,“苹果,你奶奶起不了床了。”卫果苹是连夜赶回的谷家围子,直接就把她奶奶拉进了坡城医院,医院连夜组织专家会诊,心点图脑电图B超核磁统统做了一遍,甚毛病没有。卫果苹和医生急了,“没毛病那怎么就起不了炕了。”医生给她解释说:“知道油灯吧,油耗尽了。”

    卫荞麦滴水不进了,而且连营养液都无法吸收了,医生建议卫果苹出院准备后事,卫果苹不甘心,“我就一个奶奶啊。”

    谷家围子人都知道卫果苹和她奶奶的感情,但凡有一线生机,她都不会让她奶奶等死。卫果苹没有把她奶奶转院到省城,而是直接转到了北京一家大医院,从票贩子手里买了最权威的专家的号,和在坡城医院一样,经过了一系列的先进仪器的检测,她的奶奶没有任何的毛病,她又和专家急了,“没毛病怎么就起不了炕了。”专家不愧是专家,给她举了一个最形象的例子说:“一辆车就算保养的再好,到了报废的年限也不能驾驶了。”卫果苹还是不甘心,“车和人怎么能一样。”

    和坡城的专家一样,专家建议她尽早的为她奶奶准备后事。卫果苹小时候见过油灯,一旦油耗尽之后,仅仅靠灯捻那点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在瞬间内熄灭了。

    卫果苹有的是钱,所以她不怕花钱,只要能让她奶奶活着。医院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坚持不出院,因为她知道一旦出院就意味着等死。

    在北京的医院住了三天之后,卫荞麦竟然奇迹般地清醒了。守在病床前的卫果苹甭提多激动了,在心里把给她奶奶检查的专家骂的一无是处,她觉得专家都是狗屁,一文不值。卫荞麦是半夜清醒的,当时卫果苹趴在她的床头睡着了,突然听见她奶奶叫她,她以为是做梦了。卫果苹没有做梦,不但没有做梦,而且她的奶奶清醒了,在叫她的名字,“卫果苹,卫果苹。”虽然声音不高,可她听的真真的。

    卫果苹的奶奶抓着孙女的手特别清醒地说:“卫果苹,奶奶想见谷连文他爷爷。”

    谷连文是大半夜接到的卫果苹的电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心思卫果苹的奶奶没了。没想到电话里卫果苹却说:“谷连文,是我——卫果苹。”谷连文说:“我知道。”他的手机上存着她的名字,她一来电话,显示的就是她的名字,所以她不说,谷连文也知道是她。

    卫果苹显得特别的着急,“谷连文,我奶奶想见你爷爷。”谷莲文知道卫果苹和她奶奶的感情,所以别说是想见他的爷爷了,就算是想见上帝,只要这个世界上真存在上帝,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上帝弄到她奶奶的病床前,让她奶奶见。谷子相信并且深信她有这能力,问题的关键是,谷子的爷爷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

    三牛倌从卫荞麦离开谷家围子的那天起,就整天心神不宁的茶不思饭不想了。谷家围子到北京直线距离一千多里,又没飞机,来回的辗转要十几个小时,就算谷连文的爷爷三牛倌身体再硬朗也吃不消啊。谷连文十分的为难,虽然这些年爷爷跟他在一起生活,他爹谷宽和他三爹谷朋,没有强行把他爷爷从他的身边接走,接到额城,可他爷爷也是谷家心尖儿上的肉啊,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吃不了就得兜着走,那时他就是谷家的罪人了。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委婉的拒绝卫果苹的时候,卫果苹又说:“谷连文,我求你了。我会派最好的车去接你爷爷的,请最好的医生随车陪护。”谷连文知道她说到做到。

    卫果苹又说:“谷连文,我就一个奶奶啊!”

    谷连文说:“卫果苹,我也就一个爷爷啊。”

    然后他们都笑了,谷连文说:“你给我时间安排。”卫果苹无奈地叹息一声说:“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果然卫果苹再次打来电话时断断续续的重复着一句话:“谷连文,我奶奶死了,谷连文,我奶奶死了……”

    卫荞麦死在了从北京开往谷家围子的车上,尽管赵发把几百万的越野车的速度开到了极限,可卫果苹的奶奶还是没能在临死前赶回谷家围子,没能见上她骂了半辈子的男人三牛倌。

    卫果苹是在飞驰的越野车上给谷连文打的电话,她把她奶奶最后的一个心愿说给了谷连文,她奶奶死后强烈的想和谷连文的爷爷谷三小埋葬在一个墓穴里。由于谷三小不是谷连文一个人的爷爷,所以谷连文做不了他爷爷的主,也做不了谷家的主。

    让谷连文没想到的是,卫果苹的奶奶还没拉回谷家围子,他爷爷就坐在井棚前面朝着营子东的那条柏油路睁着两眼就咽了气。

    营子里虽然盖了不少高楼,虽然有了自来水,可营中的那口井却始终保留着,人们习惯了在井棚前嚼舌头说闲话,东家常西家短,所不同的是以往说的是东家的猪产崽儿了,西家的羊下羔了,如今说的是东家买新车了,西家房子变成二层小洋楼了;以往说的是东家的小麦锄完了,西家的庄稼让蛋子打了,如今说的是东面又开新饭店了,西面又开新旅馆了。

    谷家围子人如《动物世界》里的狮子一样,在固守着自己原有的领地外,向营子外以圆形开始了扩张,短短几年时间,在电话里和谷连文签定了口头协议的那些土地都盖了房垒了墙。营子前的芨芨草几乎在一年间就被挖掘机挖到了围子跟前,替代那些芨芨草的是一栋栋在宣传画上呈世外桃源般的花园洋房。

    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谷家围子人,做梦都没有想到住上洋房了,开上轿车了,看上闭路电视了,不出家门也能了解天下大事儿了,躺在被窝里都能八卦明星们的花边新闻了。

    享受了几年都市生活的谷家围子人,突然有一天觉得睡不塌实了,担心小偷撬锁入室盗窃了,害怕藏在家里的银行卡被骗子知道密码了。就连芨芨滩前面的小庙庙也仿佛一夜之间变成臭水坑了,水里一只蛤蟆蝌蚪王八盖子也看不见了,夏天女人们再不用去水里洗衣裳了,家里都有全自动洗衣机了,孩子们也不用去水里游泳了,营子里开了好几家高档洗浴中心了。

    渐渐的人们就开始抱怨了,抱怨大街上的车太多了,走路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撞上了。抱怨洗浴中心里的那些女人穿的太少了,都把家里的男人勾引的夜不归宿了。抱怨市场里的馒头铺子蒸出的馒头太白了,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抱怨来抱怨去,人们就开始埋怨谷连文和他的爷爷三牛倌,种的甚枸杞,把城里人都招来了。种的甚大棚,把收菜的也招来了。如果不种枸杞,城里人不来摘枸杞,人们就不卖土特产了,也就不会开那些农家小院了。如果不种大棚,外地人不来收菜,开那些宾馆饭店做甚。没有那么多人那有那么多车,那么多露着大腿和乳房的女人。

    人们都觉得谷连文和他的爷爷三牛倌是吃饱了撑的,好好的营子都被他们爷孙俩毁了。于是人们闲的没事就开始在井棚吵吵开了,有的说谷家围子之所以能有今天必须得感谢谷连文和他的爷爷三牛倌,有的说感谢个屁,山清水秀的营子都被他们爷孙俩毁了。

    就在人们的抱怨声中,谷家围子镇政府投入巨资开始清理小庙庙的淤泥了,很快小庙庙的水又变清了,两岸种上花草了。水清了却在喝两岸竖起了牌子:危险,禁止下河游泳。草绿了花红了,却在草丛中也竖起了牌子:请勿践踏。

    镇政府的举措可谓得人心,马路中间安装了隔离带,十字路口安装了红绿灯,人行横道画了斑马线。总之人们能想到的政府都想到了,可人们还是觉得没有以前方便了。原来下地干活门都不锁,如今都是防盗锁,还是有不少人家门被撬了,偷走了男人送给女人的珍珠项链,偷走了新买的笔记本电脑,逮甚偷甚。以往男人女人和谁好了,都叫二流子破鞋,如今却美其名曰情人。

    最重要的是以前穷的时候吃甚都香,如今有钱了吃甚都不香了,人们一吃饭就抱怨,就骂黑心的饭店老板使用了地沟油,使用了苏丹红,使用了三聚氢氨等等一些人们叫不上名字的添加剂。

    以前男人找不到自家女人了,站院子里喊一声全营子都听得见,如今男人找不到自家女人了打电话过去,只要女人不接或者关机,男人就甭想找到自家的女人,更可气的是女人回来后理直气壮地说没听见手机响要么就是手机没电了。男人抱怨,女人也抱怨,以前男人去个坡城不是骑马就是步行,如今有了车就算开着车去坡车和情人开房约会,再返回谷家围子也不过几个小时的事儿。人们都说等坡城到北京通了高铁,男人女人们去北京和情人约个会开个房当天都能打来回了。

    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谷家围子的男人有钱了,光明正大的养小三了,女人们有钱了,正大光明的养二爷了。

    人们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咎到了谷连文和他爷爷三牛倌的头上,一遇到了堵心的时候,上了年纪的人就骂:害传病的三牛倌,年轻的就骂:操你媳妇的,谷连文。尽管人们都知道谷连文没媳妇,可人们都想操他未来的媳妇——卫果苹。

    从谷家围子到坡城,卫果苹的美丽是有目共睹的,虽然卫果苹已经三十多岁了,可在男人的眼里她的皮肤依然是可以掐出水来,在女人的眼里,她永远是她们心目中的敌人,仿佛她们的男人随时会被她抢了去,尽管所有的女人都知道自家的男人就算给卫果苹舔屁股都不配,可她们还是一见了卫果苹就羡慕嫉妒恨。

    谷家围子的男人都知道迟早有一天卫果苹都是谷连文的,谁都知道她爱谷连文,如果不爱,那个女人会把谷连文的脑袋抱到怀里让他抓咬,如果不爱,那个女人会在谷连文头疼的时候泪流满面。

    谷莲莲走了,去了额城,把谷连文交给了卫果苹,虽然卫果苹不经常回谷家围子,可每次回来都会去地里找谷连文,连谷连文雇的那些干活的工人都知道卫果苹爱谷连文。

    卫果苹虽然是赵发的女人,只有赵发最亲近的小弟知道,不过是名义上的女人,因为他们连婚都没结,而且卫果苹从没和赵发同床共枕过。

    按着谷连文和卫果苹后来的回忆,谷连文的爷爷三牛倌咽气的大概时间也就是卫果苹的奶奶卫荞麦咽气的时间。当时营子人正吵吵农转非户口的事儿,有人说转,有人说不转。不想转的说:“转成城镇户有屁有,好歹我还有一亩三分地儿呢。”想转的说:“转了就和城里人一样了。”“城里人又能咋,还不得拉屎放屁,娶老婆生孩子。”“生下的孩子可就是城里人了。”“城里人乡下人也没甚区别,都得买粮食吃。”

    人们正吵的起劲,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发现三牛倌嘴角流了一股哈喇子,就和他开玩笑说:“老爷子,想甚好吃的呢。”以为三牛倌可爱和人们开玩笑了,谁知道那天一句话都没说。有个和他同辈的比他小十几岁的老人就说:“这老家伙不会是死了吧。”

    他说的没错,三牛倌死了,就像和尚圆寂一样,坐着就死了。

    急救的医生和谷连文说:“谷连文,甭抢救了,赶紧穿衣裳吧,一会硬了穿都穿不上了。”

    营子里有专业的团队,抬材打墓一条龙,不用谷连文操心,一个电话的事儿,当务之急是给他爹谷宽打电话。

    谷家老小全部从额城赶了回来,赶回来的还有在坡城的卫家老小。

    本来谷家和卫家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赶上两位老人都在同一时间下世了,那就更热闹了。谷家围子人都说,甚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三牛倌和卫荞麦就是。

    谷家,谷连文和他的爷爷感情最深。卫家,卫果苹和她的奶奶感情最深,所以谷家人都听谷连文的,卫家人都听卫果苹的。卫果苹一身的孝去找谷连文,“谷连文,你想好没有?”“合适么?”谷连文一身白地皱了下眉头。

    卫果苹和他急了,“有甚不合适的,我都不在乎你在乎甚。”

    谷连文的奶奶李桂莲死的早,一直等着他爷爷下世合葬呢。活着的时候,她和卫果苹的奶奶简直就是一对冤家,不见面不吵架,一见面就吵架。谷连文从不迷信,却和卫果苹说:“你还嫌她们没吵够啊。”卫果苹也知道活着的时候她奶奶没少欺负谷连文的奶奶,就说:“那就让我奶奶给你爷爷做小,让你奶奶去那个世界欺负我奶奶吧。”谷连文却“扑哧”一声笑了,“你真逗,甚欺负不欺负的。”

    卫果苹的奶奶一生中有过四个男人,第一个男人就是谷连文的爷爷谷三小,第二个男人是土匪六氓牛,可六氓牛死后连尸体都被狼叼了,第三个男人是谷六小。第四个男人是赵羊倌。

    六氓牛是卫金莲的爹,卫金莲做梦都想她娘能和她爹合葬在一起,可她爹六氓牛连半根骨头棒子都没剩下,怎么合葬。赵羊倌的儿女们虽然觉得后娘卫荞麦对他们有恩,可总不能把已经合葬在一起的他们的亲爹亲娘的坟墓挖开,把他们的爹的尸骨拣出来和后娘卫荞麦合葬吧,何况卫果苹说她奶奶就想和谷连文的爷爷合葬在一起。

    谷六小没有后,所以卫果苹也不会答应让她的奶奶和他合葬在一起。

    卫果苹知道只要谷连文答应了,谷家人就都答应了,所以她又说:“谷连文,反正我欠你的也还不清了,你就让我再欠点吧。”

    按着谷家围子的习俗,女人是不能入祖坟的,所以卫荞麦就算拉回营子埋葬,也不能埋进卫家的祖坟,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谷连文答应了卫果苹,同意让她奶奶和他的爷爷奶奶合葬在一起。

    在谷家围子上了八十岁的老人下世都叫喜丧,后辈儿孙都当喜事的办理,所以整个葬礼没有一丝凄凉悲伤的气氛。

    出殡的那天,谷连文和卫果苹一句话都没说,下葬后,谷连文一边烧纸一边说:“爷爷奶奶,孙子谷连文给你们烧纸了,在那边你们好好相处,别再吵架了。”一句话却把卫果苹惹哭了。卫果苹一哭,谷连文再也憋不住了,悲痛欲绝地叫了一声,“爷爷呀!”就抱着脑袋倒在了他爷爷的坟墓前。

    谷家三虎和谷宽目睹过谷连文头疼发作时的痛苦模样,这些年一直在额城,虽然知道谷连文经常头疼,可眼不见心不烦,突然谷连文在坟地发作了,他们统统把目光都集中到了卫果苹的男人赵发的身上。

    谷家围子人都清楚,谷连文是被赵发找人打的留下了后遗症。

    谷莲莲急了,“谷连文,谷连文。”地叫,然后转身朝还在哭泣的卫果苹大喊大叫:“卫果苹,你还哭甚,赶紧抱住谷连文。”卫果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顾跪麻了的双腿,踉跄着冲到了谷连文的跟前,把他抱进了怀里,“谷连文,谷连文,抱紧我,抱紧我。”谷莲莲摸着谷连文的头,心疼的直落泪,“谷连文,谷连文,你抱紧卫果苹,你抱紧卫果苹。”

    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让所有谷家和卫家的老小都动了容。最动容的是赵发,从谷家三虎的目光中,他读出了隐忍。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他们不会在那样的场合发作,给他一个下马威。虽然赵发在坡城是有名有响的大哥,可和谷家三虎比起来,他连个屁都不算,他们弄死他比弄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谷连文又抓破了卫果苹的胸,赵发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了,不等葬礼结束他就偷偷的溜走了。

    98.

    关于谷三小和卫荞麦的那场葬礼,很快就以谷家围子为圆心向四面八方传开了,只要是有谷家围子人足迹的地方都传到了。人们在电话里叙述着谷家和卫家的富足和阔绰,送葬的队伍竟然从营子东拉到墓地,前面的车已经到墓地了,后面的车才从营子出发,而且清一色的豪华轿车。谷家围子镇几乎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参加了那场婚礼,连镇长都不例外。坡城的市长都参加了,他一个小小的镇长能不参加嘛。

    卫天宝下台后不久,竟然到省城做了高官,卫荞麦是卫富的姐姐,当然就是他的姑姑了,姑姑的葬礼他再忙也是要参加的,不然会被人们笑话。

    那场葬礼绝对可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形容,事后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唏嘘不已地说:“太有钱了,光炮纸拉了满满一130汽车。”甚至有人说出葬前的那一晚燃放的烟花照亮了整个谷家围子镇的夜空。让那些即将步入地狱或者天堂的老人既羡慕又嫉妒地感慨说:“等咱死后能放这么多烟花就知足了。”

    那场葬礼让谷家围子的镇长都觉得有些没面子,半年前他母亲去世那场面够宏大了,可与卫果苹的奶奶和谷连文的爷爷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据说有一次镇长在一次酒席上被人问起了那场葬礼,镇长自嘲地说:“咱算个屁啊,巴掌大地方一个小镇长,怎么能和人家谷家卫家比。”

    卫果苹等着给她奶奶圆坟,所以她没有回坡城。

    谷连文第一次充满敬意地围着已经坍塌了的围子墙走了一圈又一圈。

    每走一圈卫果苹都唏嘘不已地问他一个问题,“谷连文,你说这围子墙没坍塌之前有多高?”谷子说:“至少四米。”

    记得他小的时候,在芨芨草滩里寻鸟窝,走着走着就会走到空空的围子。在他最初的记忆里,那里没有住过一户人家,却遗留着曾经居住过的痕迹,裸露着的墙根基方方正正地迷宫一般地错落有致。已经垮塌成泥的土坯坚硬如石,顺着墙的痕迹书写着那段历史。

    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卫果苹问他,“谷连文,这么大的围子,那围子墙的土从那里来啊?”谷连文指指围墙外长满了杂草的沟堑说:“就地取土。”葳蕤的杂草掩盖不了当年沟堑的纵深,几十年了塞北肆虐的风沙每年都会席卷着从沙漠带来的黄沙一年又一年地掩埋着那沟堑,可尽管那样在围子的北面和西面遭受风沙最猛烈侵袭的迎风面,风沙都没有掩盖住那沟堑的最后一抹弧度,它依然以草的高度告诉后人那是一道宽且长的沟堑,因为惟独那沟堑的地方长出了与芨芨草完全不同的皮碱草,显然那是经年累月风的结果,风不但携带了黄沙,随黄沙一同被携带来的还有植物的种子。在众多的种子里显然皮碱草的生命力最顽强,它渐渐的适应了那沟堑里春天风沙的掩埋,夏秋雨水的浸泡,冬天积雪覆盖的恶劣环境,然后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地在某个雨水丰沛的春天发芽了,然后一棵接着一棵冒出了沙土,最后连成了片,一年又一年地把根深深地扎到了沟堑的更深处,然后成了气候。

    谷连文由衷地佩服围子修筑时选择就地取土,这样不但省时省力,而且还无形中又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就如护城河一样。

    黄沙并没有掩埋掉围子墙宏伟的气势,在那样一个只有人工没有机械的蛮荒年代,仅仅依靠铁匠炉子打出来的一把把铁锹,然后一锹一锹地挖下去夯起来,有了方圆近一百亩的围子。如谷连文的爷爷谷三小一样,在岁月的长河里围子墙渐渐的苍老了,不知不觉间成了残垣断壁。

    抚摸着那一段段依然坚硬挺拔的围子墙,卫果苹又问谷连文,“谷连文,这围子为什么叫谷家围子,而不叫卫家围子呢?”

    其实她的疑惑也是卫家的后人的疑惑,当年卫家是地主,谷家是长工,怎么砸起的围子会叫谷家围子呢。谷连文说:“因为围子是我爷爷砸的。”

    卫果苹也听营子人说过围子墙是谷连文的爷爷谷三小为了她奶奶砸的,让卫果苹感到纳闷的是,既然围子是为她奶奶砸的,那她奶奶卫荞麦怎么还被土匪六氓牛抢走了呢?

    卫荞麦被土匪六氓牛抢走的真实情况成了一个谜,卫家人不知道,谷家人也不知道,真正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六氓牛,一个是卫荞麦,六氓牛早就死了,卫荞麦刚死,所以永远成了谜。

    其实谜不谜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谷三小砸了围子,为了卫荞麦,而如今围子也坍塌了。谷三小和卫荞麦一死,谷家围子只剩下谷连文一个人了,人们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也会离开谷家围子,要么跟他爹谷宽和三个哥哥去额城,要么跟卫果苹去坡城。等谷连文一离开谷家围子,营子里的人谁还关心围子是谁砸的,为谁砸的呢,最多当个故事讲给后辈儿孙听听。

    卫荞麦和谷三小打发的那几天,谷家围子的宾馆都住满了谷家和卫家的人。谷家人和卫家人像是约定好了,谷家人住东面的宾馆,卫家人住西面的宾馆。吃饭的时候,谷家人包一家酒店,卫家人包一家酒店,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即便在灵棚前烧纸磕头的时候也很少交流,有甚事都是卫果苹找谷连文商量,或者谷连文找卫果苹商量。

    两位老人埋葬的那天,最后的散伙饭都没在一起吃,依然谷家吃谷家的,卫家吃卫家的。吃完饭,谷家走谷家的,卫家走卫家的,彼此连个招呼都没有打。营子里的外来人都不了解谷家和卫家的恩怨,所以都不理解谷家和卫家的做法,既然两位老人都合葬到一起了,咋打发的人吃饭睡觉都不在一起,就像陌生人一样呢?

    在谷家围子卫家和谷家都是大户,只是这些年谷家人都去了额城,卫家人都进了坡城。如果不是卫荞麦和谷三小去世,谷家和卫家两家人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打发完两位老人后,谷家卫家两家人都回到了各自生活的城市,蚂蚁一样忙忙碌碌的城市人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谷家围子打发两位老人已经不易,所以谷连文和卫果苹不能要求他们留下来,给他们的爷爷奶奶圆了坟再走。俗话说的好,人死如灯灭,死的死了,入土为安了,活的还得活,为了前途奔波。

    宾馆退掉了,酒店退掉了,整个谷家围子镇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卫果苹从围子回到营子后,没有直接回她奶奶住的那间房子,而是跟着谷连文回了他和他爷爷住的房子。

    营子里所有的老房子都拆掉盖了楼,只有谷家和卫家的老房子依然在,卫家人不准备回来了,谷家人也不准备回来了,所以拆不拆都没有甚意义了。如今俩老人一下世,老房子不过是个念想了,倘若一直没人照看,很快就塌掉,成了一堆土,慢慢的怕连土也没了。

    那晚,谷家围子人都知道卫果苹和谷连文躺在了一条炕上。

    俩人躺在炕上,前半夜说话,后半夜也说话。虽然都是说话,可话和话不一样。后半夜俩人都累了,谷连文问卫果苹,“还疼么?”卫果苹“嗯”了一声,那是她第一次和谷连文撒娇。

    第二夜,卫果苹又和谷连文躺在了一条炕上,俩人依然前半夜说话,后半夜说话。后半夜俩人又累了,卫果苹说:“你先跟你爹他们去额城吧。”谷连文摸着卫果苹的身体说:“疼不了。”“还有点疼,你一用劲就疼。”

    圆完坟,卫果苹开车直接回了坡城,谷连文夜里答应了她,先去额城。

    卫果苹在回坡城的路上就给赵发打了电话,“赵发,你快跑吧。”

    其实卫果苹不打电话,赵发都知道他该跑了,他之所以没跑是不知道往那里跑。他知道待在坡城随时充满了危险,可一旦离开了坡城更危险。多年摸爬滚打混社会,他懂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虽然弟兄们都叫他发哥,但他一直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既不是周润发,更不是周润发扮演的那个上海滩的大哥,出了坡城他比孙子还孙子。

    坡城是赵发的坡城,就如老虎一样,一旦离开了山林狗都敢欺负它。赵发不傻,他不会离开坡城,不管怎么说坡城有他的弟兄,坡城的每一条街道他闭着眼都是轻车熟路的,所以他不会离开坡城半步,无论谷家三虎的势力有多大,他也算地头蛇,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他懂。

    赵发不动,他在等,以静制动。倘若谷家三虎敢来坡城,他和他们拼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谁都不信任,任何人都会出卖他,为了利益也可能为了别的,包括卫果苹。多年了他知道她对他一直怀恨在心,恨不得他死。

    多年的打拼,赵发得罪过不少人,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住在那里,所谓狡兔三窟。

    卫果苹回到坡城后,再给赵发打电话却关机了。连卫果苹也不知道赵发在坡城还是离开了。她猜想谷连文的哥哥们是不会放过赵发的,所以她打电话给他,既是吓唬他,也是提醒他。

    谷家三虎个个都不是善茬,修理赵发和他的弟兄就如龙王收拾虾兵蟹将一样不费吹灰之力。赵发第一次真正的感到了害怕,感到了生命的可贵。乔装之后,他用一张假身份证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宾馆开了房,吃喝拉撒睡统统在宾馆里解决。人的神经如果长时间绷的过紧,就会出现幻觉,就会草木皆兵。

    走廊上有一点动静,他都觉得是谷家三虎找来了,都会屏息静气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半天。

    赵发是从宾馆五楼的窗户上跳下去摔死的,警察勘察现场的时候,他已经脑浆迸裂断了气。法医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他跳楼时脑袋先着了地。

    根据警察调查,赵发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宾馆两个喝醉了酒的人上楼的时间。据俩人回忆说,由于他们喝醉了酒,开错了房门,开了半天都开不开。当时俩人还有过两句简短的对话,一个说:“是这间吗?”一个说:“就是!”可能当时两人对话的声音不太高,让住在隔壁的赵发误以为是谷家三虎找来了,吓傻了的他纵身就从宾馆五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卫果苹赶到现场的时候,赵发已经被抬上了殡仪馆的灵车。

    赵发的葬礼是在坡城殡仪馆举行的,他的弟兄们都到齐了,清一色的黑衣黑裤黑皮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几个弟兄轮流安慰着卫果苹,“嫂子节哀,发哥走了,还有我们呢。”

    赵发火化的那天,卫果苹给谷连文打了电话,却被告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卫果苹以为拨错号了,在手机里存着,先前一直都打的,怎么就会错了呢,仔细看了一遍没错,再打依然被告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她打电话只想和他说一句话:赵发死了。

    既然谷连文的手机是空号,她又给谷莲莲打,谷莲莲的手机很快就通了,她却告诉卫果苹说谷连文没去额城。

    谷连文失踪了,从谷家围子消失了。

    营子人都说谷连文在额城,不然他能去哪儿?卫果苹觉得谷连文还在谷家围子,那天夜里他说的好好的,先跟他爹去额城,既然他没去额城,那一定还在谷家围子。卫果苹差把谷家围子掘地三尺了,也没找见谷连文的踪影。

    谷家人觉得谷连文可能是一时无法从他爷爷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去外地散心了,过段时间他就回来了。

    谷连文失踪半年后,围子里的枸杞被一家地产商的铲车齐根铲掉了。地基还没挖,就在路旁竖起了巨副的宣传广告:爱琴海——爱之港湾,您一生的追求!

    又三个月之后,卫果苹在坡城人们医院产下龙凤胎,男婴取名谷卫,女婴取名卫谷。谷连文依然没有半点音信,谷家在半年前已经报了警。卫家在卫果苹生下龙凤胎后也报了警,无论如何孩子是不能没有父亲的。

    就在卫家报警后的第二个月,谷连文的爹谷宽突发脑溢血,在北京的大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回到坡城后,吃喝基本靠喂,行动基本靠轮椅。人们都说谷莲莲就那命,好不容易卫天宝把炕上那孩子抱走了,谷宽又瘫在床上了。人们还说谷宽的命也够好的,都那样了,谷莲莲还不离不弃的伺候他。

    谷莲莲和口里汉儿离婚的那天是她爷爷谷三小三周年的忌日,从坡城开车到谷家围子给她奶奶上坟的卫果苹发现已经有人烧过纸了,愣怔了半天的卫果苹再也按捺不住了,冲着对面的庄稼地破口大骂道:“谷连文,你个缩头乌龟,你给老娘滚出来。你再不出来老娘把庄稼一把火点了烧死你……”

    那年冬天塞北又下了厚厚的一场雪,道班的养路工人清理积雪的时候,在摞摞石看见了一个男人,后面还跟了一只说不上颜色的狐狸。人和狐狸一前一后上了摞摞石,然后就消失了。

    开始谷家围子人都说,那个男人肯定是谷连文,他被摞摞石那只美丽的狐狸精勾引走了。渐渐的谷家围子人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狐狸精再美丽,还能美丽过卫果苹?所以人们都觉得要么是养路工人看花眼了,要么就是他们胡编滥造的。

    三年时间里,卫果苹去过很多城市,只要那里的警察提供线索说发现了一个和她提供的照片上的男人长的错不多的流浪汉或者无名尸体,她都前往。

    谷家围子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板领着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私奔了,谷家围子人猜测谷连文也是老板,也有不少钱,会不会也领着一个女大学生私奔了,可很快就否定了,因为谷家围子不少男人曾经睡不着觉的时候扪心自问过,如果是他们会不会丢下卫果苹那么有味道的女人,而跟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私奔,他们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不但不会,而且坚决不会,除非脑子被门挤了。谷连文的脑袋虽然伤过,但不是被门挤伤的,所以他也不会。

    谷卫和卫谷四岁那年,卫果苹带着他们去了一趟额城,谷宽见到俩孩子竟然奇迹般地叫出了声儿,“谷连文!”是啊,谷卫和卫谷长的太像他们的爹谷连文小时候了。

    回坡城的路上,谷卫问卫果苹,“妈妈,谷连文是谁?”

    卫果苹回答道:“是你爸爸。”

    卫谷又问:“我爸爸是谁?”卫果苹说:“你爸爸是谷连文。”

    谷卫说:“怎么卫谷的爸爸也是谷连文?”

    卫果苹笑道:“因为你俩是一个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