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月出行那一日,纪如笺没来送她,只是给了她一个厚厚的出门红封,瞿氏、萧美娘和黄娘子,乃至书院的白先生听说她要去探望海云,也都给了出门红封。
这是云桃的习俗,既是讨个吉利,也是映了‘穷家富路’那句话。
细张和岑山都跟着一起去,家里只留冯伯和冯嫂。
阿藤和何清水来送淮月,阿藤很有点担心,一直依依不舍的拉着淮月的手。
“你的红封怎么不给?”何清水不解的问。
阿藤拼命的给他使眼色,可淮月已经听见了,故意笑道:“阿姐该不是临了不舍得了吧?”
何清水道:“她心里还是老黄历呢。”
“什么老黄历!”阿藤又拍了他一记,磨磨蹭蹭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封来,道:
“这,这原该是长辈送的,我本想着凑个数,但是听你说几位大娘子都给你送了,我也就放心了。”
她说着又要缩手,淮月眼疾手快,一把将红封抽走,笑道:“没阿姐这样小气的,我收着了。”
阿藤眼睛有点酸,忙偏首靠在何清水肩上,道:“快上船吧。还好你坐的是都尉的船,我也放心些。”
这艘船是凫浪最稳的一艘船,这一趟去京里除了专送淮月一趟,也顺便带一批货去。
“这么多啊。”阿葡得知脚下甲板里都是腌肉、柿饼、杏干、枇杷膏、芋片、糖石榴、新米一类的东西时,忍不住问。
“年节里什么卖不掉?更何况是京城。”船上的小管事回话,他正指挥着人将淮月的行李挪到舱里去。
见那几个船夫有些吃力的样子,小管事不以为然的说:“你们少装蒜,平时搬运米粮也没见你们喘成这样!别再江娘子跟前拿乔啊!”
阿荔忙道:“这几样还真是有些重,娘子带了几口锅。”
小管事一时无语,笑得尴尬,“江娘子,还,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淮月已经进了舱,她的住所是一个很大套间,几乎占了舱的一半,仔细瞧瞧就能发现,是将几间房之间的闭门打开之后,又重新布置过的。
细张和岑山住在最外间,隔了一个可以从内上锁的房间,作为两人回话和听吩咐的厅室。
随后才是阿葡和阿荔的住所,再靠内是阿珠的住所,然后是淮月暂居的厅室,最里边才是淮月的休息内室。
虽有廊道可以直通,但是淮月入住之后,就将廊道封了。
北人骑马,南人驶舟。船上鲜少有人晕船,只是阿珠没坐过几回船,夜里风浪略大了些,她就越发的不舒服了,淮月让她去休息。
阿珠回到自己房里歇着,可就算是稳稳的坐着,也像无根浮萍似的晃荡着,身子轻飘飘的,有些异样地颤栗,脑袋阵阵涌痛,五脏六腑已经开始有点不安分了。
隔了几扇门,阿珠听见岑山的声音,她强忍着恶心去给他开门。
“娘子晚上想用点什么?方才蔡管事来传话,说鱼虾都是现网的,可以煮粥,下面,配饭,只看娘子想吃什么了。我先前听他们说过,说是大厨做葱爆蟹很好吃,这船上也栽了小葱。阿珠,你怎么?”
岑山越说阿珠的脸色越是难看,尤其是听到葱爆蟹什么的,胃里都要蠢蠢欲动了。
再等岑山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的时候,阿珠‘呕’了一声,把上船前吃得饭菜都给吐了,大半吐在岑山的脚面上,她自己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阿珠简直想钻进木板缝里,或者直接投江算了!
“是不是晕船了?你难受怎么不早说。”岑山赶紧扶她坐下,又唤岑山去请船上的一位大夫来。
晕船药这种方子船上是常备着的,阿珠吐了之后已经觉得好受了不少,再喝下药,神志也清明了许多。
她人越清醒,越是难为情。
岑山换了鞋子,去后厨弄了点煤炉渣来,将她吐出来的秽物给埋了,又利索的收拾干净了。
折返回来一看,阿珠都要缩进椅子里去了。
“这有什么,人人都有不舒服的时候,你可别往心里去。”岑山又让船上的女工煮了薄荷茶来,以防阿珠再不舒服。
阿葡出来说淮月就要一个清水锅子和油醋蘸碟,拣一些新鲜的鱼虾来吃,又吩咐阿珠好好休息。
她又拿了一个小纸包出来递给岑山,道:“请厨房炖一盅海鲜粥来给阿珠姐姐吃,娘子说这个是胡椒面,撒一点在粥上,吃了开胃。
岑山给管事递了话,管事接过纸包,竖起大拇指,道:“江娘子果然是能做会吃。”
阿珠得了悉心照顾,熬了几日,总算也是适应了。
沿途本可下船逛逛,岑山也来问过淮月的意思,淮月道:“在茯安停一停,给海云带几方茯安墨。”
茯安已经是很北边了,那里的松烟墨是很有名气的。
岑山没多问,道:“娘子屋里炭可还够,昨个一下就冷了。”
阿葡说:“炭够得很,郑大嫂每天都来换的,娘子还让我问你们冷不冷呢?她说细张出门前就拿了那么小一个包袱,衣裳换得过来吗?”
“没事。”细张笑嘻嘻的凑过来说:“我穿阿兄的,可暖和了。”
岑山赏了他一个‘栗子’吃。
船又行了几日,到茯安的那一日,刚好落了雪。
淮月裹了大氅站在甲板上看落雪,江上雪景有些不同,雪落到水里就化了,像是赴死,又像是重生。
淮月没由来的很想念傅恣,想他锋锐的眉目,总是带着冰霜雪雨的温度,唇的形状分明却柔缓,总是透着血的鲜活。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淮月就觉得他生得很好看,只是凶狠,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在心里记住了他,讨厌他,渐渐走近他,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眸水光潋滟,比女娘还多情。
淮月想,不能让他再对别人笑了。
她表现的很矜持,很自我,傅恣喜欢她,她隐隐有些得意。
后来两家的往事浮现,淮月矛盾痛苦,傅恣更甚。
她曾在佛堂前跪了许久,求了三支否极泰来的签文。
爹娘允了。
淮月放开了自己的心,可傅恣却显得踟躇。
傅恣不来寻她,她提也不提,不在人前表露恼恨。
只那日,淮月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倒是挥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薄却广袤的雾气。
淮月长长的呼出一口白气,在半空中散去。
她在心里唤他的真正名字,裴夺。
夺,可是他这一生之始,似乎就在失去。
“娘子,买来了。”岑山几步从舷梯上飞上来,将一个匣子打开来给淮月看。
好墨的质地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淮月点点头。
阿珠道:“娘子,太冷了,咱们进去吧。”
淮月又看了这雪景一眼,拢进大氅,缓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