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收敛这些死于非命的尸体,清点数目,发现最后共有十八具,分别是两家人,都是略有薄产,但门户守卫不严的人家。”
那一回,临江许多的村落直接消亡了,岑山触目所及,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傅恣那时才刚接手他们这支军队,说是傅家给他练手的也不为过,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头一回的大差事,竟然就是平乱赈灾。
岑山还记得自己第一眼见到傅恣时,他长得要比现如今嫩一些,不少老兵头笑话他是生瓜蛋子。
但真到了他眼跟前,还是被他那一身生人勿进的气势镇得连个屁也不敢放。
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傅恣到了临江后,第一道指令就是收敛尸体,集中焚烧。
岑山那时带领一个五人小队,其中还有一个啰啰嗦嗦的小郎中,要他们口中含香包,鼻里塞草药,还要在鞋子里边垫上防水的油纸。
原先他们嫌麻烦,又嫌这小郎中聒噪,不肯照办。
“想死不要连带别人。”小郎中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知不知道你们现在脚踩着的污水里有什么!?死尸!蚊蝇!屎尿!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只要是染了一个,就能传上一大片!”
小郎中眼睛通红的样子岑山现在还记得,人大约都是有些贱的,被骂了一通倒是老实了,乖乖的照办了。
他们五个没一人染病,可也不代表别人无虞。
傅恣把染病的士兵都搜罗起来,共有十来个,关在帐篷里头,只有郎中进出。
那个小郎中也去了,最后,最后岑山再也没见过他。
后来听说他被埋在一个山头,岑山谁也没说,自己打听了一下,就摸索着路去见小郎中。
他养父是个看风水的,岑山也学过几招,那山头险僻,却是个难得风水宝地。
他累得气喘吁吁时,发现见到墓群前孤零零的站着一个人,沉默着往地上浇了一坛子酒。
是傅恣。
认真说起来,他那时候还是少年。
想起往事,岑山迎上打在他脸上的风雨,一粒粒的生疼。
门口的人还不死心,闷闷的砸门声顺着狂风模模糊糊的砸了过来,细张觑了岑山一眼,不敢说话。
“阿姐,阿姐!”有女人的声音,拼了命的叫。
岑山迈步往大门口走去,细张连忙跟上。
到了大门口,就见岑山一抬手,打开了门栓。
‘嗒’的一声,门上的一个小门板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半圆弧的拱门洞。
门外的人没料到这变故,没遮没掩的暴露在了岑山和细张眼里。
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一个有点眼熟的女娘。
岑山记得这个女娘,是淮月的族妹,叫江家玉。
两人脸上表情一时空白,随即就被惊惶、急切填满了。
细张急道:“阿兄,不是坏人呀。”
岑山微微皱眉,江家玉的脸急忙贴到门洞上,道:“快,快给我开门,我是江淮月的妹妹。”
岑山手往下稍移。
“大风大雨天的,你怎么会在外头?”
岑山猛地转脸,不解的看向浑身湿透的淮月和阿珠,急道:“娘子怎么来了?”
淮月脸上神色不大好,她道:“西厢房的瓦片被掀了一层,把我屋里琉璃窗子砸破了,阿藤还在生孩子,挪动不得!得用木板封上!”
细张和冯伯立即动身去后院修补门窗。
“阿姐你快让我进去吧。”江家玉没听清里头人在说什么,急得满头是汗,毫无血色。
“他是谁?”淮月看向江家玉身边的陌生男子,道。
江家玉表情一滞,很快道:“他是我的情郎。”
“既然两厢情愿,何不上门提亲成婚?你们两人难道出来幽会,被风雨给堵了?”
江家玉毫不顾忌脸面,重重点头,道:“阿姐,我,我过几天就让他来提亲,你先,你先开门让我进去。”
淮月皱眉,道:“出门转弄堂里,西角有间小屋子,里边没什么值钱东西,没上锁,你去吧。”
这屋子与大宅隔了一条弄堂,并不相连。平时都没什么用,只有冯伯偶尔会去里边找点杂货。
“你看看外头这风雨,叫我们怎么去?你毕竟是我姐姐,怎么这样心冷?!开个门就是了嘛!我能吃了你啊?”
江家玉见淮月怎么也不肯开门,忽然睚眦欲裂,状如恶鬼,咆哮着。
‘这还真像是会吃人的。’
岑山心里越发觉得不妙,他很怕淮月答应了,淮月却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对岑山比了个两手拉弓的姿势。
就在刚才,淮月忽然想起傅恣说过的一些事,笑了笑,道:“好,你让你的情郎跪下来求我。”
因为门洞高度和角度的关系,外头的人瞧不见淮月,而淮月却能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岑山诧异的看向淮月,江家玉见有转机,也顾不得淮月刻意羞辱,转头看向男子,嘶哑的说:“他,他要你跪。”竟有点哀求的意思。
岑山直到现在也没看清男子的脸,他的头发肮脏而凌乱,长长的盖住了半张脸。
岑山能感觉到,他透过打缕油腻的发丝,企图望进来。
他后撤一步,跪了下来,江家玉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道:“求阿姐开门吧。”
淮月冰冷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怜悯,道:“恕难从命。”
江家玉又惊又怒,愤然道:“你竟然戏弄……这种关头,你还戏弄我们?”
“你看看自己与他的跪姿有何不同?”淮月道。
江家玉一愣,转脸看向男子,就见他跪的样子很别扭,两脚垫在屁股底下,说是跪,更像是跪坐。
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只是还没等她再说出一个字来,男子从宽大破烂的衣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这显然不是他惯用的武器,所以动作并不迅疾。
淮月像是料到他会动手,后撤一步,一只尖尖的箭头出现在门洞,下一刻飞驰而出,直射男子面门。
江家玉脸上溅起了一朵血花,她骇然,更多是喜。
“快,快开门让我进去,他,他是倭寇,还有三个人……
这话不必江家玉说,岑山也已经瞧见,他又‘嗖嗖嗖’三声,连飞出去三支箭。
一箭贯喉,又死了一人,两箭擦过。
他紧紧皱眉,风雨实在太大,能有这样的准头已是难得。
余下两人也知道岑山不是好拿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