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畔鲜中还余了几个食在闲聊,海云合了门,不再接待新。
自家人在角落里围了一桌,四方的桌,何清水身量高大,自己便占了一边。
阿藤在心里暗骂自己愚不可及,淮月点了那么多菜,显然是不只他们三人吃的,与何清水同坐一张桌上,真是叫她坐立难安。
淮月和海云只做平常说话,今日店里生意好,淮月又空了半日不在,海云忙累饿煞,春盘又是荤素相配,味清不腻。
他一连吃了三卷,又给淮月卷了一根,吃得腹中饱足,抬头看看正发愣的两个人,摇头晃脑的唱: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可惜何清水和阿藤都是不通文墨的,一个心里揣事,食之无味,只斜了他一眼。
另一个则倒了碗清蔬汤给他,道:“小郎是不是吃舒心了?唱得倒好。”
淮月心里也沉甸甸的,见何清水与阿藤这样别扭,反倒笑了,道:“阿兄,今日的菜可不是我做的。”
何清水看向阿藤,立马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阿藤双颊绯红,又不舍得凶淮月,细眼瞪了她半天,倒似娇嗔。
这一顿饭吃得众人心里滋味各异,淮月担忧傅恣不会轻纵,送何清水出门时低声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何清水也是一惊,道:“怎么这样凑巧!”
傅恣此番在军中倒是颇有几分凶名,何清水心里慌了一瞬,见淮月面容沉着平静,倒也很快镇定下来。
他生得粗犷,性子却是粗中有细,惯会揣摩人心利弊的,只是不知为何在情之一字上,却是个死脑筋。
“你说傅娘子曾替你说情,又夸赞你手艺?我想,看在傅娘子的份上,也许会遭些诘难,但不至于性命有忧。”
春夜风凉,眼下灯笼晃动,光亮朦胧。
淮月抱着臂膀站着,不知是否该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傅恣的一点慈悲。
“虽说长嫂如母,但傅娘子些许话语,对傅三郎的影响那样大?说起来我,我也是将傅娘子算计进去了。”
“这倒也是。”何清水皱眉,举棋不定,道:“要不,你带着阿弟、阿藤到别处去避一避?军中事务繁杂,贵人事多,许会忘了。”
淮月转身看看江畔鲜的木门,好不容易挣来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真是不舍。
淮月一夜难眠,虽没下决定,却悄悄的收拾了几件细软。第二日晨起头脑昏沉,井水泼面才得几分清醒。
江畔鲜已开了门,后院大厨房里米糕和包子都已经上笼蒸了,锅里白粥吐泡,店堂里的小灶上也坐了水,边上摆着三盘馄饨。
咸齑剁碎摆在碗中,面团盖了湿布,小葱也切了沫,肉馅肥瘦均匀,只待淮月来调了味道做馅料包油饼。
阿藤点好了豆腐脑,正在用扁勺撇去浮沫和多余的水。
海云等淮月炸透了第一个油饼就取来佐粥,油香满口,又嘬一口清淡白粥。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口油饼,一口包子,一口粥,吃得是有滋有味,叫人望之生涎。
陈里正顶着两个黑青眼圈,脚步虚浮的走了进来,海云叼着个包子口齿不清的招呼他。
陈里正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颤着手招了招,拖长声音喊道:“小郎君,快快取些暖粥小菜与我吃吧!唉!早晚辞了这个芝麻小官,真是老命休已!”
海云手脚麻利的拿了碗粥,又取了些酢瓜、糟鱼与他吃。
陈里正吃了些暖的,缓过一口气,见海云吃完包子又吃油饼,吃得欢畅极了,忍不住食指大动,道:“小郎君,再取个油饼与我。”
海云知里正兜里不缺银子使,便取了个作价五文的添肉油饼给他,笑道:“里正堪比廉颇啊。”
陈里正倒听得懂这个典故,苦笑道:“熬了半宿,能吃下只整鸡。”
海云递过去的这个油饼馅料多的破肚,陈里正大啃一口,油饼香韧,肉馅肥香,春日里独有的小笋和虾米是点睛之味。
这口滋味一下叫他多了几分精神,正听海云问自己昨夜忙了什么,就道:
“原先那个吴军头家你可知晓,半夜走水了。内院里烧起来,天将亮才灭了。”
阿藤和淮月正一人端着一板米糕出来,闻言皆是一愣,正好有食上门,她们忙着张罗,也竖起耳朵听。
“那可有人伤亡?”海云道。
“吴家大娘子死了,火就是她屋子里起的,好像有个丫鬟连尸骨也未找见。”
美食当前,岂能说这些败坏胃口,陈里正不想再说,就摆了摆手。
阿藤乍听见这个消息,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时间手上失了准头,一勺豆腐脑尽泼到自己鞋面上,幸而棉鞋还未脱下,不曾烫伤,只叫那个被长辈遣出来买早膳的小儿,笑出了一口七零八落的牙齿。
淮月推她去换过鞋子,心里也是狐疑不定,若不是知晓何清水品性不至于如此狠戾,她真要疑心是他漏夜去纵火了。
这个消息,傅恣知晓的比淮月早许多、
吴家起火的地方真是巧处——吴娘子内室。
吴家上的下房契、地契、身契,金锭银票,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皆掩在一卷红纱帷帐后头,非心腹而不得知。
所谓是真金不怕火炼,纵然大火将骨肉都烧的面目全非,也烧不掉金锭。
不过吴娘子内室里的金锭却是消失不见了,加之寻不见春桃的尸首,这件事便不只是意外走水那般简单了。
傅恣看罢云桥府衙呈上来的案卷,大火湮灭万物,倒生断了他细查的门路。
“除却吴娘子与其心腹,她屋里总该还有几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吧。”
“尽数卖了。”墨言早就查过,道:“说来吴娘子也真是个心狠手黑之人,为了卖个高价,寻了个黑牙婆,亦肯将自己屋里那些个丫鬟卖去颇低贱处。”
傅恣冷笑一声,觉得甚是讽刺,道:“说不定那个纵火逃走的丫鬟,也是为了避免步其后尘,这才出此下策。”
“小人也觉得是。”墨言道。
墨言是傅恣幼时从灾民尸首堆里拣出来的,对他忠心耿耿。
虽然傅恣幼时就心思深重,寡有笑颜,但墨言随侍多年,总能体察出他一二分情绪。
不知怎的,墨言总觉傅恣待淮月此人始终是耿耿于怀,但似乎又不只是因为牵扯着纪如笺的缘故。
他思忖片刻,斟酌道:“三爷,江掌柜还有一个亲弟,又是云桥土生土长,想来没那个胆子存心算计大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