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岚裳就和樗北炎收拾妥当准备进宫去,城门口人来人往,士兵拦住他们,冷漠的扫了一眼面若冰霜的樗北炎,又看看表情淡淡的岚裳,方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进宫。”
岚裳二话不说拿出了令牌,士兵仔细瞧了一眼,惊讶的撇嘴:“是北域之人?你们来做什么?”
“不牢你费心,请帮忙通报一下。”
岚裳冷声回答,收了令牌,眼神却朝城楼上看去,那里站着一个威武的年轻将军,此刻正往这边看来,眉宇之间都是英气。
不等士兵回答,她示意楼上的将军道:“我要和你家将军说话。”
士兵心想她虽然是一介弱女子,可是气质超群,从容不迫,大有大家闺秀的作风,心头不免生了几分钦佩,然而又想到她乃是北域之人,所以就未曾多话,直接上了城楼。
年轻的将军走来,倒是心平气和,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听闻夫人是北域之人,此番是要进宫去?”
“正是。”
年轻漂将军朝侍卫招招手,耳语几句,后者便踏进了冗长庄严的宫道,显然是前去通报去了。
“多谢将军。”
岚裳道,年轻将军摆摆手,示意不用气。
过了一会儿,宫里来了人,是一个手拿拂尘的年迈老奴,等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封邑启身边的胡全金,听闻北域来了人,急忙就赶来迎接了。
“胡管事。”
有人这样喊道,岚裳一眼扫过去,也作了一揖。
胡全金看面前的女子生得肤如凝脂,丰盈秀丽,又看她身边的樗北炎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心里便知晓觉得不是凡夫俗子,于是也作了一礼。“不知是北域哪位主子前来,老奴有礼了。”
“北域岚裳——北域君子是我的哥哥。”
“原来是岚郡主,失礼了,快请。”
胡全金一愣,没想到来人居然会是北域的郡主,可是他又想不通岚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北域和平安定,都得益于辛南的庇佑,两国休戚相关,唇亡齿寒,岚裳的到来绝对不会简单——
“不知岚郡主前来辛南…所为何事?”
斟酌一下,胡全金还是问出了口,现在宫中动荡,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的,个个都小心翼翼的,如果这个时候再出岔子,那局面一定难以想象。
“我啊——便是来玩的,怎的?辛南不欢迎?”
岚裳狡黠的莞尔,俏皮的回答,这话倒是把胡全金的压力扫了个干净,他露出了宽厚的笑容,不住的点头。
“只是,听闻义父回朝了,我便来找他了。”
“义父?”
胡全金不明所以,疑惑的看着岚裳。
“哦——就是西琼将军,他是我的义父,我们许久未见,我有些想念他了。”
胡全金恍然大悟,道:“昨晚陛下为将军设宴接风洗尘,群臣兴致高涨,放歌纵酒,不亦乐乎,将军喝得酩酊大醉,此刻正在栾言殿休息。”
“义父喝醉了?”
“嗯。”
胡全金点头。
岚裳无言,其实她关心的并非这个,早些她和樗北炎猜测,昨晚的或许上鸿门宴,但如今看来,原来是自己多想了吗?可是她明明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封邑启对于无旨归朝这件事应该是难以容忍的……
想着,三人已经走向正南门,那是前往龙梓宫的方向,岚裳必须先去给封邑启请安,不然便是犯了蔑视君威的大罪了,如今皇甫一族还在牢狱之中,她也要谨言慎行才可以。
只是到了龙梓宫之后,却不见封邑启的踪影,胡全金找人一问才知道他前脚刚走,应该是去了栾言殿里。
岚裳和樗北炎对视一眼,都有些搞不清楚此刻的状况,这封邑启昨晚怕是已经兴师问罪过了,今日的话,莫不是又闹了新的一出?
岚裳不敢想,若是西琼受到了牵连,那想要搭救皇甫蔷一行人就难上加难了。
到栾言殿里的时候,三人进到了庭院中,远远就看见了凉亭中坐了两人,似乎正在下棋,还伴随着一阵爽朗惬意的笑意。
宿醉的西琼面色略显疲惫,他吃掉了封邑启的卒,然后顿了一下,看向他身后,眼神有些虚浮道:“陛下的棋艺似乎退步了。”
封邑启大大方方的承认,点头道:“自从你去了北域,朕便再也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长此以往,不免有些懈怠,如今你回来了,可要好好切磋切磋。”
“陛下日理万机,忧国忧民,微臣惶恐。”
西琼谦虚抱拳,埋头道。
“陛下,岚郡主来了。”
这时,胡全金匆忙走来在封邑启耳边说道。
封邑启脸色沉了几分,眼里都是复杂而又谨慎的光芒,他转向前院的方向,看见岚裳和樗北炎一齐走来,端的是一派英姿飒爽,沉稳大气之风。
西琼也抬头,看见岚裳的时候惊讶不已,他不知她为何会进宫来,如今局势严峻,少一个人掺和进来就少一分危险,她冰雪聪明,自小得他教导,又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正想着,岚裳微笑着拜了一揖,谦逊抿唇:“北域岚裳拜见陛下,不请自来实在失礼,还请陛下莫怪。”
“原来是岚郡主,快快赐座——你身边的这位是……”
封邑启眼神看向樗北炎,目光都是审视,樗北炎被看得十分不舒服,遂而别开了头。
“他是哥哥派在我身边的侍卫,秉性冷淡,不懂礼数,还请陛下海涵。”
岚裳躬身道,而后坐了下来,低低的唤了一声:“义父。”
西琼点点头,瞥见封邑启脸上有些不自然,他或许并不清楚自己和岚裳的关系——
“陛下,这孩子是微臣去往北域的第一年认的,她并非君子的亲妹妹,当初君子在她罹难之时救了她一命,看她孤苦伶仃就带回了宫里。”
西琼解释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得如此清楚。
“原来如此。”
封邑启恍然大悟,也没有多说什么。乔霜睫虽然是辛南之人,可毕竟也是一国之主,他所做的决定封邑启也不好干涉。
这时,庭院中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狱卒打扮的人,他火急火燎的朝着这边过来,面色十分的惊慌,见了封邑启就扑通一下跪下了,抱拳道:“陛下,大…大事不好了,丞相一行人…皆中毒了,现在御医正在大牢,情况十分危急!”
话音刚落,封邑启已经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怒目圆睁,皱眉厉声喝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
西琼和岚裳也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樗北炎贴近了几步,和岚裳耳语道:“我们怕是落进圈套之中了。”
“什么意思?”
岚裳面色苍白的反问,她没有想到事情如此突然,完全没有任何的预兆,按说在大牢之中,守卫森严,层层关卡,可是那人若是在暗处的话,那着实是伤透了脑筋,可是如今这个时候,谁还会不要命的去淌皇甫一族的浑水呢?
封羽及?
岚裳摇摇头,他好歹是太子,定不会做如此龌龊下作的勾当。
那难道是封羽锦?
岚裳立刻在心里否认,封羽锦眼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那份心去算计皇甫德,再说因为皇甫蔷的缘故,他救人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在背地里下毒手呢?
岚裳实在想不通。
“岚儿,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西琼把失神的岚裳拉了回来,看着封邑启匆忙的身道。
岚裳点头,和西琼一起跟了上去。
皇城的天空,像一块刚刚洗濯过的碧玉,清透广阔,万里无云,烈羽站在偏殿的露台上,眺望着长乐,从这个方向,可以看见白茫茫的崇山峻岭,青黑一片,又壮美朦胧。
他抬头面无表情的自言自语道:“快要下雨了。”
天边,是慢慢聚拢的乌云。
窗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烈羽的眉心动了一下,随后扬起淡淡的笑容:“环月。”
“烈羽公子。”
环月羞涩一笑,走上前来,钻入鼻尖的是烈羽身上清淡的药草香,在这个燥热乏味的季节增添一抹清爽。
“你倒是稀。可是有事?”
环月点点头,脸色即刻变得认真无比,她俏丽的眉目都染就了一些愁绪。
“丞相一族被人下毒了,现在陛下已经赶往大牢,太子殿下也在过去的路上,小王爷要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下毒?怎么会如此离奇?有线索吗?”
“暂时没有。”
环月遗憾道。
烈羽的眼眸盯着天边的乌云,似乎闪烁着期待的目光,环月一时间有些茫然,心头缭绕一股奇怪的感觉。
“公子,我们是按兵不动,还是趁机施压?”
“先静观其变吧,我们的目的是救人,如果场面混乱的话,那对我们而已没有一点好处。”
“好。”
环月对于烈羽的话深信不疑,也不觉得这样的安排有差错,现在宫中的人注意力都放在大牢那边,封羽锦的处境也不会太难过。
须臾过后,窗外下起了大雨,天空一片灰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瞬间天地阴沉,环月看着苍穹之上微弱的光线,居然感得没由来的心惊胆战,反观身旁的烈羽,他从容淡定,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对于眼前的暴风雨熟视无睹。
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环月即刻警惕起来,下一刻一个高大的人影踏进露台,带来一阵夹杂着雨水味道的微风。
环月退后一步,似乎不想和来人有任何的接触,就连目光也转开了。
“商牟,你怎么来了?”
烈羽有些惊讶。
商牟摸摸鼻尖,对于环月的态度感到无比的尴尬,缓和了一下情绪,他才接话:“我是听说皇甫家族被下毒了,特地前来告知公子——”
商牟顿住,看着环月疏离的举动,如果她在的话,烈羽大概已经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你可有什么消息。”
烈羽问,眼眸里都是审视以及谨慎,看得商牟心虚起来,他挠挠头,面露难色:“中午的时候狱卒送了饭菜进去,到午后的时候才发现,百余口人皆面孔发青,奄奄一息,还好御医去得及时,丞相大人和皇甫小姐三人都是有惊无险。”
“中的什么毒知道吗?”
“说来也奇怪,这毒似乎并不常见,也不是教人闻风丧胆的剧毒,可想而知下毒者只是想试探一番,至于目的,不得而知。”
说完,商牟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抬头看向来烈羽,目光如炬。
烈羽挑眉,好笑的抿嘴:“不要看我,我可在偏殿一步都没有出去,再说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怎么进那壁垒森严的大牢。”
听完,商牟也仔细想了一下,觉得烈羽说得确是如此,而且他是封羽锦一直非常信任器重的人,他作为下属也毫无资格怀疑他,想着他有些悔意,急忙道歉:“公子不要误会,我只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歉意的话就不必说了,还是多去打探消息吧。”
“是,属下这就去。”
商牟低着头再次走进来雨中,那一帘清凉彻底遮挡住了他的挺拔的身姿,环月抬起头来,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环月,你来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烈羽见她失神的望着窗外,不禁出言提醒道,环月楞了一下,然后道:“今日我要回去一趟,还请公子在宫中多加小心。西琼将军已经返朝,相信小王爷不日便会得救。”
“嗯,我知道了,你且去吧——不过这雨这么大,你还是先等一会吧。”
“好。”
环月坐在一边,发呆着看着倾盆而下的暴雨,在玉石台阶上圈出好看的涟漪,那上面雕刻的莲花仿佛一瞬间活过来了一般,灵动而又美丽。
烈羽也不远处站着,目光朦胧,眉眼悠然,就像是一副清淡绝尘的山水画,他不言不语的时候,极其的温柔,难以想象他先前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贵公子,如今这般看来,仿佛是一个瘦削多情的书生。
环月看了他一眼,突然好奇的问:“烈羽公子,听说你是从蒙古来的?”
“嗯,怎么,不像吗?”
烈羽微笑着,温润如玉,当真让人想象不到蒙古汉子的豪迈粗犷。
环月老实的点头,之后又慌忙的解释道:“公子不要误会,我没有挪逾公子的意思,只是觉得像公子这样的人,应该是生在江南烟雨蒙蒙中的。”
烈羽噗嗤笑出声来,他无奈的摇摇头,打趣道:“想不到你除了鞭子使得一流,就连夸人也毫不含糊,我倒想怪你来着,你这话一说我也不忍心了。”
“公子过奖了,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
烈羽那样一说,环月也不好意思起来,她调皮的吐吐舌头,觉得面上有些发烫,好在暴雨这时停了,她连忙起身作别了烈羽,身影如同燕子一样的灵敏矫健,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
环月走后,烈羽掏出袖子里的瓷瓶,然后捏紧,指节有些泛白,他眉头紧锁,疑惑的呢喃着:“居然有人比我先行下手,看来这宫里果然不太平了。”
本来打算趁机下毒除掉皇甫德然后再嫁祸给太子的,这样一来封羽锦的处境便会稍微好过一些,没想到有人先下手为强,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料,他一时也有些迷茫了。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而且还成功的抽身而退,据他了解,目前想要置皇甫德于死地的只可能是太子那一边的人,不过…事发突然,太子也一定吓了一跳,估计也在猜测着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
那么,究竟还有谁藏在暗处?
烈羽啧啧嘴,又烦躁的揉揉眉心。
过了片刻,一只白鸽落在了窗前,它扑腾着被雨打湿的翅膀,尖尖的嘴喙迅速的开始梳理羽毛,烈羽见它脚踝处有一个金色的戒指,不由的惊愕道:“是七颜烈的信鸽。”
心头一抽,他急忙的抓住鸽子的脚踝取出了里面隐藏的字条,摊开来一看,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焦急,一会儿就起了一头冷汗。
纸上是陌生的字迹。
庄严美丽的蒙语。
烈羽一字一句的读道:“大汗猎棕熊,被滚石所伤,现病重昏迷,气若游丝,望回。”
蒙古到辛南,鸽子至少要走三天的路程,烈羽想到三天之前七颜烈的情况就如此糟糕,到今日定是急速的恶化了,因为有前车之鉴,烈羽不敢相信这封信上说的事情完全属实,想到之前七颜烈借着大婚的名号把自己骗了回去,两人在蒙古闹得面红耳赤的。
不过七颜烈有一个习惯,他要是写信给烈羽定是要用汉字的,虽然写得就好比辛南的三岁孩童一般,可是他仍然会一笔一划的写完,如今却是完全陌生的字迹,这让烈羽心里打起了鼓。
难道七颜烈已经病重到提笔都不能的地步了吗?
越想越急躁,烈羽在殿中来回踱步,他似乎正面临着一个分岔路口,一边是七颜烈的性命,那个挂名哥哥却如同恋人一样的男人,眼下正在被病痛折磨,或许在梦里他都期望自己回到蒙古;可是他无法不顾一切的离开辛南,眼看着大仇得报,如果这个时候回去的话,那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烈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看着手里的纸条,他咬紧了牙关,最后忍痛撕碎了。
“阿颜,对不起,我很自私,我也该死。”
他猛然冲进雨里,雨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砸在他的脸上,仿佛被洗礼了一般,他的心里居然觉得无比的痛快。
泪水伴随着雨滴掉落在湿透的衣袍上,他在雨里狂奔,脸上一片冰冷,分不清是悲伤还是麻木不仁。
如果这一次,你没有死的话。
如果这一次,报仇雪恨的话。
那我。
就回到蒙古。
再也不离开你。
烈羽的心声。
被暴雨淹没,化作了微不可闻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