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锦,因为丞相之事,听说你胳膊……”
封羽及喝着茶,笑意浓浓,仿佛不经意一般的提起。
封羽锦却直接坦白得可怕,把袖子一撩,露出了骇人的伤口,期待着他的表情,封羽及愕然,略微尴尬的咳嗽道:“御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无碍,只是好得慢。”
“嗯。”
封羽锦拂下袖子,冷淡如水:“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难道是为了丞相一事?”
“大哥只是关心你的病情,丞相的事已然过去,难道羽锦还有难言之隐?”
封羽及狡猾反问,恨不得把责任都推到他人身上。
“此事,羽锦还要亲自向父亲请罪,若非羽锦听信谗言,丞相应该不会被连累。”
封羽锦面露难色,他精明而圆滑,自然是不会让封羽及抓住机会打压他。
封羽及无言,轻轻点头,笑意安然,温润纯粹,饶是不了解他的,恐怕会被如此温柔善良的面容蒙骗。
“娘娘,该用饭了。”
绿芙拂起窗幔,低声提醒在闭目养神的先皇后,她缓缓睁开暗淡无光的眼眸,睫毛枯燥翘起,她淡红的唇一动:“可有消息了?”
“小翠还没有回来,这么久没有动静,想必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娘娘不用担心,先吃些东西。”
饭菜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尖,她眼波一闪,抬手拂好发髻,优雅惬意的伸了懒腰,袖子一甩,贵气十足,坐到榻上:“你且去看看。”
“是。”
绿芙到了平常和小翠碰头的地方,爬山虎爬满了颓圮的泥墙,路边杂草丛生,枯树招摇,凉风阵阵。
不到半个时辰,小翠就来了,她神色自若,镇静自然:“绿芙姐。”
“事情成了吗?”
“成了,小翠亲眼看见三皇子把白粥喝了,请娘娘可以放心了。”
“那就好。”
绿芙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赞叹道:“你做得很好,这个你拿着——这是我最后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件了……”
一个翡翠玉佩就交到了小翠的手里,绿芙回忆起曾经,这是先皇后刚成为太子妃时赏赐给她的,那时的女子,开心幸福,开朗大方,身上总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却如今身陷冷宫,处境凄凉,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因果报应是循环。
“谢谢姐姐……”
小翠没法拒绝,也不想表现太刻意,她默默的把玉佩塞回了袖子,对绿芙作礼远去,前前后后,她手里的暗针都在犹豫不决,最终掩盖在指间,毫无生息的褪尽了杀意。
她心想,封羽锦想要的先皇后的命,应当与绿芙无关,所以,她留她一命,就算是作为回报她的玉佩的谢礼。
“师妹,你怎么才回来?”
暗影拦下环月,发觉她心情低落,面容忧愁,眨着眼睛把手肘靠在长廊的柱子上,有一种地主家的傻小子当街调戏良家少女的既视感。
环月摇头,声音颤抖:“师哥,我去和小王爷说一声,明日我就回星河去。”
“回星河去干什么…是不是商牟欺负你了,我去为你报仇!”
暗影煞有其事的拍拍胸脯,仗义无比。
“师哥…你别问了,他很好,是我痴心妄想了……”
环月逃一般错身走入殿中,暗影不明所以的皱眉,挠挠头自语道:“什么意思…究竟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封羽锦赏玩着一盆白色牡丹,他脸色红润,中气十足,一袭锦衣衬托出他瘦削挺拔的身姿,浅笑的面庞惊为天人,白玉雕琢的手指勾着的水壶撒出细密的水雾。
“小王爷——”
“本王的猫儿终于回来了,到哪里贪玩去了?”
环月看到了封羽锦久违的笑颜,嘴唇也忍不住的勾起好看的弧度,只是不似他发自内心的温暖恣意,她的笑落入封羽锦眼里,引得他略微疑惑:“猫儿不高兴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小王爷,我来是说一声,明日我要回星河去。”
其实当初皇后在位时,她解决了秋临一事后就要回到星河,可是谁能想到发生了那么多的意外,一拖再拖,眨眼差不多两个月了,现在便是回去的最好时机——心灰意冷的,万念俱灰的。“那么着急干什么?”
“事情都办好了,宫中之事还有师哥和商牟…哥哥…我待着也无事可做,索性就回去了,估计少主有新的任务交代呢……”
她再没有调笑的力气,坚硬的表情出卖了她的所有情绪,好似一只沉闷忧郁的生了重病的猫,连封羽锦都无法适应她的突然严肃的转变。
封羽锦听她话语一顿,便知晓一定是感情的事,他不知如何劝慰,想了想:“你陪本王一起吃晚饭怎么样,做你最爱吃的糖醋鱼。”
商量的语气温暖如春水流淌过环月的心窝,都说最难过时的关心最深刻,看来果然没错,她听着封羽锦变相的安慰,吃吃的小心的笑:“好啊。”
糖醋鱼端上来的那一刻,环月吸吸酸疼的鼻子,忍不住擦擦眼睛,封羽锦装作没看见,瞧着门外星辰低垂,霜月皎洁,洒满了一地的光华。
“小王爷,御花园的桂花开了,你一定没来得及去看,师哥说,小王爷心心念念着,要不我陪你去瞧瞧。”
“当然好,是该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了,这半个月可谓煎熬。”
“嗯!”
环月咽下最后一口糖醋鱼,她终于是有了些许的笑容,虽然清浅,但终于是缓和了心情。
御花园中,灯火辉煌,玉竹婆娑,桂花园内冷冷清清,封羽锦和环月并排而走,纵目远望,他伸手出去,揽住了一阵湿润的风,好像快要落雨了,天空的云朵都躲到了一起,落寞的月亮蒙上了朦胧的灰尘。
拾起一捧桂花,封羽锦的眼神带着一种无法直视的魅惑,又是何其的清冷尊贵,他的长发散乱的飞开,系着发尾的锦带流苏划出美丽的银色光芒,绣着的桂花栩栩如生,一瞬间就要落在地上一样。
“环月,你是和商牟吵架了吧?”
“小王爷…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了,还记得你往日安慰本王时头头是道的,怎么到自己这里,就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了呢?”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许是深陷其中,才会无法自拔,听人冷暖销骨寒,不如自己上冰山,碰巧经历无数分道扬镳,依旧是对眼前别离深恶痛绝。
这就是人了吧——凡心易动,真情难移,最后莫名其妙,两手空空,竹篮打水,最是徒劳。
“那小王爷呢,心里定也难受…喜欢的人不声不响就离开身边,明明轻而易举就可以相亲相爱,为何要在乎其他是非对错?”
“环月,你和商牟一直感情都很稳定,为何会这样说?”
环月想到商牟的决绝,她仿佛全身都麻木了一般,就连心跳似乎都停滞了,她的脸颊滑落泪花,如同夜里吹落的桃瓣。
“其实我也不明白,他突然就让我走…可是我可以去哪里,我是因为他才来的星河…现在他叫我离开他,我也只能不争气的回去……”
“不如本王去说说他…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不了,我也许久没有回去了,况且他一向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的……”
情深缘浅,徒留遗憾,强求执念,最终业障。
“明日就走吗?”
“嗯,小王爷要照顾好自己,有空我会来看望小王爷的。”
“嗯,那本王下次一定聪明些,不穿有猫的衣裳——”
“小王爷,你真是的……”
又哭又笑,环月偷偷的握紧袖子,身边的少年如此温柔,就连桂花的香气也因为他的缘故,变得绵长而柔软,天地之间,一团和气。
“商牟,你怎么回事啊——欺负我师妹——”
暗影痞子一般给了商牟一拳,他的身影鬼魅似的掠过,屋顶立着的商牟一个不稳差点坠落,好在他长刀一抽,插进了琉璃瓦缝隙中,往前一步,收刀入鞘,冷静利落。
“暗影,你别管了……”
“你小子是怎么回事…师妹她可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才进的星河,如今你撒手不管——也真是太不负责了。”
暗影愤愤不平,却没有注意到商牟的眼睛也隐约有了泪光,他背脊挺直,不留痕迹的颤抖,风一吹,衣袂翩翩,他的心跟着一疼,夏夜的云朵堆积,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
商牟自言自语,摇摇欲坠。
“商牟,能不能说说你和环月究竟怎么了…她去找王爷了,打算明日回星河……”
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几次,呜咽的难过都淹没在细雨中,大风来临,吹得人头脑发热,四肢昏沉。
“商牟,你简直不是个男人!混蛋一个!”
暗影又给了商牟一拳,清风暖雨里,他的拳头擦过他的嘴角,留下了鲜艳的热血,眸中是生生不息的烈焰,他依旧沉默着,而暗影冷漠的呵斥砸来,没有得到任何回响,像投入海洋的石子,扑通一下就再无动静。
大雨倾盆,暗影在屋檐下躲雨,迎面走来一人,撑着白色油伞,裙摆上的绣花大方淡雅,一步一步,款款靠近。
“师妹?”
“师哥,我想和他道个别。”
“他就是个混蛋!你还来做什么……”
“师哥,我想过了,他可以有始无终,可是我不可以,因为我始终是喜欢他的…就是这般,才愚钝……”
环月叹息,仿佛看淡,只是她明白,这一切的从容果敢皆是好不容易的假装,等无人之处,便会嚎啕大哭一场。
“师妹——”
“师哥,谢谢你的照顾,帮我叫他下来——雨太大了,会着凉。”
爱就是,你来,我敞开胸怀,愿你喜笑颜开;到你,我甘心离开,愿你岁月静美。
“哎——一个执迷不悟,一个冷漠无情…真是没办法……”
暗影心疼的耸肩,跳上房顶,轻声几句,瓦片吱呀作响,冷雨吹进长廊,朱红色的木板湿漉漉的,画着景物的图画一片朦胧。
“听说——你要回星河?”
“嗯,你言出必行——所以,我要回去了,今晚,是来道别的。”
“嗯,路上小心……”
曾经无话不说,现在却似无话可说,都是礼貌过问,少了殷勤的暖意,就像现在的天空,不如白日的好看,让人看来如此的凄凉。
“谢谢…你也是,保重自己…以后——我不会回来添乱了——”
哭着哭着就笑了,找回最初心如止水的淡薄,找回曾经了无牵挂的骄傲,可是为什么她握伞的手却抖个不停——在这个喜雨的夏季,她冷如冰封三寸。
“环月,对不起。”
“没关系,日后你应该会遇见更好的女子——虽然不是我,也同样祝福你……”
所以说,人是最虚伪的种族,明明已经痛彻心扉,却还要逼迫自己大彻大悟,为何不敢直面内心,大概是因为,真诚对一个弃爱之人来讲,既繁重又可笑。
“环月……”
“商牟哥哥,再会。”
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她自认为最亲昵好听的称呼,如同一场下完的雨,终于是要迎接太阳,刺眼而疼痛。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或者他还在沉默,她已经来不及等他的话语,撑伞走远,视线模糊,大雨倾盆之下,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像是走在往生路上的冤魂,她满腔热忱,亦是满腔愤怒。
“绿芙,把这些撤了吧。”
“娘娘,饭菜不合胃口吗?”
“咸了…我现在落到冷宫,便是吃都不愿意上心了,都说树倒猢狲散,当真展示得淋漓尽致。”
“娘娘……”
“十几年了…我倒现在才深有体会……”
绿芙微微奇怪,感觉她的话别有深意,却只是低头收拾。
“绿芙,你去把及儿叫来——”
奇怪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按理说不到探视的时间她一向不会轻易主动要求见封羽及,绿芙又问:“娘娘今日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可能是乏了,我先睡一会…晚些叫及儿过来。”
“是。”
“事情办好了,叫他来商量下一步。”
“嗯。”
绿芙服侍她睡下,就在门口坐着,她找了一些绣线,想要给她亲手做一件披风,眼看夏日匆匆而过,天气转凉,也该准备准备了。
“阿狸,到辛南了,下来吧。”
耀眼的日光照进马车,阿狸揉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繁华喧闹的街道,一眼望去,尽是繁荣昌盛之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阿狸被殒杀牵着,走进来一家兵器铺子,店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刀剑长矛,散发着冷冷的铁腥味。
半裸着上身的老板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甩,随手擦擦汗珠,他弓着背在火上吃力的捶打着毫无形状的铁块。
“奉天。”
殒杀瞧瞧门板,踏了进去。
老板转头,擦了一把汗,一撩束起的头发,他满是青色胡渣的脸庞划过一丝惊喜,锤子一丢,他向殒杀走开,豪迈的拍上他的肩膀:“殒杀,你许久没来了——这是唱哪出?”
奉天指着他的面具,有看向戴着斗笠的阿狸,明显对他们特别的装束感到十分的好奇。
“我去了南蛮一趟,她是我妹妹。”
阿狸会意,脆脆的叫一声:“叔叔好。”
奉天豪爽叉腰,抹抹下巴,大笑:“是个嘴甜的丫头…只是……”
殒杀拉紧了她的手,亲声道:“阿狸,没关系的,奉天是好人。”
阿狸还是有些抗拒,斗笠下的小嘴率先嘟了起来,殒杀把斗笠揭下来,意料之外的,居然得到了一句赞美。
奉先见她一头银发也没有过多惊讶,点点头:“这小丫头长得漂亮,是个美人胚子。”
阿狸甜甜的抿嘴,大眼睛像明亮的珍珠忽闪忽闪:“谢谢叔叔。”
“哈哈哈!”
奉天笑个不停,转身抽起一把长剑,道:“殒杀你看看,好看不好看?”
剑身纤长,剑刃优美,刀锋凌厉,寒光闪烁,连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把绝世好剑。
“‘鬼剑先生’的手笔,在下早已领教,如今再见,依然出类拔萃,艳压群芳。”
“果然是殒杀,见解形象!”
奉天显然特别满意殒杀的回答,他把剑插回剑鞘,拍拍手掌:“今日还走吗?要不要喝一杯,酒我都备好了。”
“我路上耽搁了许久,怕是少主要不高兴,得尽快赶回去,来日我再来和你一醉方休。”
“这样啊…哎呀,行吧行吧,都是你忙,之前还不信现在明白了——这小丫头你要带回去?”
“抱歉。阿狸很乖巧,跟在我身边才放心。”
“殒杀啊,你怎么去了一趟南蛮变得拖泥带水,这可不好……”
奉天的意思殒杀当然明白,他这是善意的提醒,希望他保持杀手的初心,毕竟他要靠此保住一切——荣耀,名誉,未来,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