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赋宫偏殿有一处密室,其中山水相连,景色宜人,又隐秘安全,平常三人便以此为住所,商牟与暗影一同居住,环月则离他们略远,素日来往密切,与亲人无异。
商牟进到了密室的院子中,似乎也未见到暗影,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到了房,推门进去,却发现暗影正睡着,背对着商牟,他脚步放缓,暗影却没有动静。
“暗影,王爷让我来看看你,风寒好些了没?”
无人应答,明明两人相隔不过三四步的距离,是完全可以听进去的,商牟以为他又是在开玩笑,便笑:“快起来,王爷叫你呢,”
依旧没有反应,商牟便伸手去推他,谁知暗影身子却如棉花一般,刚一碰,就软绵绵的趴了下去。
一时心惊肉跳,商牟把他翻起,瞧见他眼窝乌黑,双眸颤抖,嘴角带血,两手已经发白,看样子是中毒了。
一摸脉搏,轻微无力,紊乱躁动,商牟急忙把内力传入他的体内,没想到却遭到他本身元气的抵御,看起来他似乎在昏迷之前曾经自救过,这下商牟觉得有些发愁,暗影的情况严峻,看他肌肤青黑暗淡,估计毒气已经入了心肺,若不及时祛除毒素,恐怕会肺腑枯竭而死。
迫于无奈,商牟突生一计,他听说过放血驱渡的法子,却从未亲身实践过,眼下情况危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抽出长刀,暗影的手腕被割破,青黑色的血透过了衣衫,再次运气,这次终于成功灌入了暗影体内。
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暗影总算是有了知觉,他的元气在自动驱毒,商牟也松了一口气,在他的后背拍上两掌,暗影吐了一口血,最终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什么时候中的毒?”
暗影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的起身,他拍拍额头,一脸的冷汗:“估计是那茶有问题——”
“王爷醒了,叫你过去,估计已经明白你中毒的原因了。”
“嗯……”
“小王爷,师哥过来了。”
封羽锦点头,指着窗外,手指跳上几点亮光,他满怀期待道:“我听说御花园里的桂花似乎开了第二次了,本王想去瞧瞧——”
环月对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甚是不解,茫然的听着,也不知该怎么接,只是报以虚幻的笑。
“可是,本王怕毒解了,花却落了——环月,叫暗影进来。”
“是。”
环月示意门外的暗影,踮脚在他耳边叮嘱:“小王爷似乎心情不太好,你多少劝劝他……”
“嗯,我知道了。”
暗影甩甩头发,帅气的昂头挺胸进去了,环月忍俊不禁,却被人拉住,拽出了宫殿。
“商牟哥哥?”
商牟冷眼看她,语气藏着怒气:“你与暗影是否走得太近了。”
“商牟哥哥,他是师哥,我们……”
不知作何解释,如今商牟突然的小心眼却没让她有丝毫的喜悦,若是之前他的关心像现在这样显而易见,或许她会开心得跳起来,可是为何她此刻却觉得压抑得呼不上气来,究竟是哪里变了,以至于她连解释都懈怠……
“或许是我想多了,随便你。”
商牟感觉到环月的不耐烦,他丢下一句话,冷漠的看着不远处,似乎已经把结局咬死,不容环月言语。
“随便我?商牟哥哥,你如今是怎么了…我觉得你变了……”
“我没变。”
皱眉,凝气,走掉,他没有过多累赘的字句,也无消极倦懒的表情,似乎是一场冷雨,下得悄无声息。
“商牟哥哥…你别走……”
她追着他,不甘示弱的随着他跳跃的身影,天边橘色夕阳正浓,照耀鳞次栉比的宫殿瓦片滴下残血,他的深青色长衫潇洒而不羁,被风吹乱的束发于半空摇曳,背后的长刀冷意横生。
“商牟哥哥,你要去哪里——”
“我随便走走。”
他站定,却没有回头。
环月露出难过的神情,她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的冷淡,甚至觉得与他交流都成为了一个难题。
“商牟哥哥,你是否不喜欢我了呢?”
“喜欢。”
“可是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我……”
“果然,我们两人感情淡了吗?”
“不是,环月,我可能…无法陪你一生一世,既然如此,那有何理由继续耽误你?”
他的脊背颤抖着,长刀的冷光照亮了环月的容颜,映出她倔强坚强的眸子。
“商牟哥哥,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是为了与他在一起才来的星河,做了杀手,以为他们会相知相守一生,风雨同舟,有难同当,只是今日等来他欲要划清界限的几句话,他可知她是如何的悲痛欲绝,万箭穿心。
“环月,别跟着我了——回去吧。”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痛入骨髓,生不如死,可是,他背后之人,已然不需要一颗感情丰富的棋子,所以,他只能成为一把冷血的刀,为免误伤她,他便要越走越远。
“商牟池,你真是狠心,是不是杀人都有通病…抛却感情,如此痛快自然。”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偏偏他人如其名,都冷漠绝情得无以复加。
一时无话,她背过身去,咬唇,终于忍住逃出眼眶的泪花:“商牟哥哥…为什么你突然就不喜欢我了呢…不明白……”
那趔趄的背影早已伤透了心,商牟回身,拳头握得嘎吱作响,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压制住冲上前去把她拥抱于怀里的冲动的,他只清楚的体会到,何为人在心死,痛不欲生。
他孤独的身影在晚风中,陪伴着天上的最后一团火红的云朵,等夜色将至,天地合一,颜色相似,他便埋头在膝盖上,抱住了冰冷僵硬的身体,是哭是笑,无人问津。
“王爷,你醒了。”
“嗯,这毒全部解了吗?看你脸色还有些差。”
“解了,剩了余毒,要慢慢调理,王爷,毒……”
封羽锦便拿了桌上的茶杯,他的手指在杯沿掠过,伸手:“你看。”
指上是一层浅淡的粉末,不仔细看居然完全不能看见。
暗影楞住:“毒,是在杯子上…难怪银针没用。”
“是,凶手还算聪明,他把毒下到杯上,若无热气,恐怕不会有毒,只是这杯茶,早先是热的,水蒸气有融化毒粉的作用,毒就不知不觉的到了茶里。”
“这手法倒不像是普通人……”
“当然不是临时起意,所以…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请王爷吩咐,暗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现在,把本王中毒深重的消息放出去。”
“暗影明白。”
封羽锦还苦恼手臂的马钱子之毒找不到好借口呢,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撞上来,他不亲自收拾收拾,都有点对不起处心积虑想他万劫不复之人了……
冷宫小道,一个小宫婢与绿芙在说着话,两人亲声低语,生怕别人发现什么,绿芙掏出袖中的白玉镯子,警告道:“记得把事情办好,这是娘娘最喜爱的镯子,你要是出了差错,我可饶不了你。”
小宫婢的脸抬了一些,仔细一看就是膳司房的小翠,她两眼放光的接过镯子,立刻戴上自己的手腕,仿佛怕绿芙反悔再抢走一般:“姐姐放心,小翠做事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叫人发现的。”
“你最好可以保证此事万无一失,不然你的家人——你应该明白的。”
“姐姐,小翠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把事情办好,请姐姐转告娘娘,多谢她的镯子。”
“行,你赶紧回去,不要让人瞧见你与我碰过头。”
“是。”
小翠弯腰,再抬眼,绿芙早已消失在荒凉的树林间,她游拿下来手上的镯子,塞在了腰封内,自言自语道:“娘…您的病终于有救了……”说完,隐约抽泣了几声,她的右手拿着一个瓷瓶,径直朝膳司房走去。
“小翠,你去哪里了——正找你呢,快来把这一款新鲜果子洗了,宫里等着呢。”
小翠的脚步有两筐红彤彤的苹果,看起来饱满多汁,还散发着清甜的果香,她便挽起袖子,吃力的把苹果拖到了水缸边,一声不吭的洗着。
“你们知道吗,听西赋宫的人说,三皇子的病况又恶化了,这一次不知能否可以化险为夷……”
在洗菜的宫婢与挑水回来的奴才窃窃私语,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被小翠听见,她也不发表意见,在一旁静静的等待下文。
“我去挑水也听说了,现在宫里都在传,三皇子自从上次舞己娘娘逝世后,就患病卧床,一直不见起色,可能是被邪魔入体,鬼怪上身了……”
“你…你听谁说的,吓死人啊…三皇子是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被那种脏东西附身…快闭嘴……”
“你怎么还不信呢…西赋宫现在人心惶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又不是乱说,而且什么病到现在都没有治好——怎么可能嘛……”
“真的嘛…说起来真是邪乎,三皇子疾病缠身,算起来也差不多一个半月了,这拖到现在……”
随着两人的谈论,旁人纷纷加入他们的阵容,肆无忌惮的讲着自己的看法,小翠把干净的苹果端到一边,朝他们走来。
“你们说三皇子病重了?若无证据,莫要在此乱嚼舌根。”
“小翠,你怎么就不信呢…我有个好哥们就在西赋宫当差,看得真真切切,三皇子如今下床都是问题……”
小翠眼里似乎有什么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她撇嘴:“那是为什么…三皇子地位尊贵,身边都是御医,怎么可能会病成这样?”
“现在恐怕就是神医也救不了三皇子了,听说他之前中毒毒气未散,现在病情发作,已经挺不过几天了…这不,他宫里的人来了只叫了一碗白粥,估计……”
说者叹息,闻者摇头。
“姐姐,我的白粥好了没…王爷心急,叫我来催了……”
一个宫婢却是哭着进来的,泪痕落在脸蛋上,模样憔悴。
“煮好了…拿去吧……”
煮粥的宫婢拍着她的肩膀抚慰,旁人都不忍心看去,都埋头做事,小翠走到端粥的宫婢面前:“姐姐不要太伤心了……”
她似靠前一步,手里的暗针就扎上了宫婢的腰部,一疼,白粥就洒了。
“哎呀姐姐,你没烫着吧!”
她关心的问,扔掉暗针,扶住欲倒地的她,笑容天真可爱。
“谢谢…我就是突然肚子痛…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姐姐要不要休息一会……”
“可是…这粥…王爷的身体羸弱,也吃不下其他东西,却被我洒了……”
“没事,再盛一碗便是。”
“嗯…哎呦我肚子疼得难受…要不,你替我送去,就一会…一会我就回去……”
“这……”
小翠暗自高兴,这不是正中她的心意吗?可是她又不能表现得十分急切和喜悦,所以她便推辞了一些,直到其他的宫婢也对她道:“小翠,你就帮帮忙好了,你看我们也忙不过来,就剩你可以走动了……”
“是啊,你就帮帮姐姐吧……”
捂着肚子的宫婢苦着脸,咬牙哀求。
“好吧……”
小翠如愿端了一碗新粥,在宫婢千恩万谢中出了膳司房,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她躲在一旁,小心拿出了瓷瓶,热气扑鼻,她将粉末抹在了碗边,看水汽化作黑色的雾气潜入白粥,用勺子搅了搅,不留任何异样,她不紧不慢的来到了西赋宫。
“君子,臣收到辛南来的消息,说是丞相大人被陷害险些丧命。”
西琼递上信函,乔霜睫瞟了一眼,拿起,看了一会,问:“此事是因为三皇子而起,前前后后不过是一个误会,况且当今朝廷无人与之抗衡,陛下自然会网开一面,至于其中的真相,本君子看,不如表面简单。”
“所幸丞相如今已经脱险,只是依君子之见,此事是否和太子有关系?”
“太子殿下…他可有什么动静?”
“目前尚无动静。”
“局势不明,朝廷复杂,本君子觉得还是静观其变吧,既然设计宫闱政治,陛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嗯。”
“将军觉得,本君子要如何做?”
“君子的意思是?”
“陛下是本君子的亲舅舅,虽然姐姐无心争斗,可是我好歹也是辛南臣子,既然知晓此事,理应谏言一二。”
“君子说得是,臣去拿笔来。”
乔霜睫在西琼出门时兀自笑了,他撑着头在王座上喃喃自语:“西琼啊西琼,你的意图是什么呢?”
乔霜睫是端妃乔霜香的胞弟,他自从来了北域,两人便以信件联系,他懂她在宫中的自处之道,信仰佛门,慈悲为怀,善良温柔,也不参与后宫的尔虞我诈,平常只与他说些平淡小事,他也不会多问,西琼特地来告知他宫中的局势,无非便是要借用他的力量,满足自己的某种目的——
西琼与封邑启关系亲近,宛如同胞兄弟,乔霜睫当时对此十分惊讶,两人为一女人明争暗斗多少年,最后以西琼镇守北域为结局,之后还能和平共处,直叫人不可思议。
只是他可以肯定的是,西琼对封邑启其实是发自内心的不满,之所以如此说,乔霜睫每每见他谈及封邑启,眉目间都有挥之不去的深恶痛绝,纵然他努力掩饰,却能从语气之间体会一二。
乔霜睫自以为如此还未告发西琼的原因在于,他虽对封邑启指派他来北域的命令毫无异议,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十分排斥他这种迫切扫除威胁的做法,从始至终,封邑启都是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王者,他知道何为利害得失,所以处事果断甚至无情。
或者换一种说法,乔霜睫站在西琼这边,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他需要北域的和平安定,他也需要他的偶尔出手,目的当然是为了给封邑启使绊子,不过他也清楚,表面上西琼是为了三皇子封羽锦,也仅仅是为了掩盖他最真实的想法罢了。
乔霜睫没有兴趣去了解,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得轻松自在,他坐拥北域,眺望故里,一身孑然,了无牵挂。
“君子,笔、纸拿来了。”
“你写吧,本君子知你挥墨如宝,便想见识见识。”
“这恐怕不妥吧……”
西琼一楞,以为乔霜睫是在调笑,没想他一本正经的又说:“将军不必在意,本君子知你有分寸。”
“是……”
落笔,挥就一纸慷慨言语,稍带含蓄,切中利弊。
“写得好,轻重缓急,一语带过,却恭敬谦虚。”
乔霜睫捏起纸看了,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