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人声喑哑,煮茶的香味飘满长街,他还是坐在窗边,隐约有了醉意,酒壶便被拦了下来,大汗责备道:“饮酒伤胃,你该懂的。”
“哥…这酒——是好酒。”
他嬉皮笑脸的弯着唇,却不敢再饮,端了一杯茶,左看右看,似乎看几眼就冷了,他便喝一口,皱眉,一脸的嫌弃:“更难喝了。”
“你若玩够了,便同我一起回去。”
大汗恨铁不成钢的瞟一眼伏在桌上盯着酒壶的他,他的指头摩挲着上面的一朵兰花,那一瞬间,他难过得厉害。
“哥…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做弟弟看待?”
“你说的什么话…是不是喝醉了?”
手腕被紧紧的揪住,他纤长的手指白骨突现,青筋暴起,似乎过于用力,他眼眸一扫,有些无奈道:“你别闹了,跟我回去。”
“呵…你自己回去吧…我不稀罕……”
他生气的撒开手,趴在桌子上,碰翻了茶具和酒壶,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烈羽,我再问你一次——你走是不走!”
“不…不走,就不走!”
他嘴硬着,咬咬牙,偏头到一边。
“好,那你以后都不要回去了!”
大汗盛怒,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了这个任性刁钻的弟弟,刚才还是满面春风的,现在是说变脸就变脸,这脾气再不治治,他恐怕都要翻天了,之前对他百般宠爱,没有严加管教,才导致他现在不分场合的任意妄为……
“不回去就不回去!本公子有的是地方去!”
他本以为大汗这一次又会依着自己,谁知道却一反常态,对他大喊大叫,他不过是想要多一点关心而已,难道这也是他的错吗——谁稀罕这个世子之位,谁喜欢就拿去,反正他从来不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个哥哥,根本便是逢场作戏罢了——他可能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兄弟看待……既然如此,他何必在此做无谓的牺牲,天下之大,去哪里不可——难不成离开了蒙古,他便活不下去吗?他偏不信!
说着,便从他眼前下了楼,怒气冲冲的往大道上冲去,大汗怒道:“给本汗拦住他!”
两名侍卫便追了上去,谁知道他走得极快,一会便没了踪迹。
“这个小子,究竟跑哪里去了,本汗非得抓住他好好教训教训!”
“大汗不要担心,城镇平安稳定,世子无论去哪都不会有事的。”
“他平常会去哪?”
他就是想把他气死,然后逍遥自在,永远都不会草原去,这样就不会有人有胆子管着他了,真是痴心妄想,他偏要把他抓回来,看他下次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和自己动气——他好歹也是蒙古大汗,却在弟弟这里吃了瘪,传出去还不笑掉大牙。
这不问还好,一问护卫也战战兢兢的,他磕磕巴巴的,似乎连话也说不清了。
“说啊!”
“去…去妓,院……”
“混账东西!本汗倒要亲自看看,他是不是嚣张得无法无天了!来人,去妓,院!”
“是…是……”
殒杀感觉嘴边一凉,不详的预感遍布全身,冷风呼啸,细雨湿凉,他的指腹是即刻凝固的血,回首望一眼茶楼的窗棂,男子的笑容温和,却如同冷铁投进他眼里,他的眉毛寒冷如有厚雪赋上——什么时候受的伤…他居然不知道——难道!
“阿狸…你有没有事?”
“殒杀哥哥,我没事,倒是你…殒杀哥哥——你的眼睛…好红…火一样……”
他慌忙的挡住眼睛,在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唯一接触过的只有那一杯世子递过来的热茶,可是…阿狸喝了,安然无恙,为什么他会这样?
莫非,毒在杯子上?递给阿狸的时候,毒已经渗透了他的皮肉里,所以——喝茶反倒无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世子的目的是什么?
想要杀了他的话,便不会让他到茶楼来,若有意救他,为何要下毒在杯上?
死一念,生一念。
太多的疑问在殒杀的脑海盘旋,头绪全无,乱麻一样的纠缠不清。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离开这里,蒙古之地,是非之地,久留至此,必会遭劫。
“殒杀哥哥…你的眼睛没事吧?”
他把手挪开,眼睛的灼热感减轻了不少。
“没事了。”
只是他担心的是,他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呢?那个所谓的蒙古世子,实在太奇怪了,从他见到他的第一眼,到他提起封羽锦的时候,他就一种被试探的感觉,可能是自己太大意了,莫名其妙便被他牵着鼻子走,还好中毒不深,他的内力没有受损,不然这一路,怕是凶多吉少。
“殒杀哥哥,都是阿狸不好…都是阿狸害你受伤了……”
如果不是她的话,他就不会朝那个称她为妖怪的人动手,现在还受了伤…她答应过无心姐姐,要保护他,可是现在,却是她拖累了他,她心里都是满满的自责。
“这件事情,不怪你。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吧。”
他身为一个男人,自然要承担起所有责任,她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他本该好好的保护,现在的情况也算不上最糟糕,至少凭他的本事,平平安安到辛南没有困难。
“殒杀哥哥…我想,我的头发还是遮住比较好……”
她还是有些担心,若是再碰上好奇多嘴之人,她可不想给他施加压力,如果可以躲过的话,便也好过一些,对于别人把她称作妖怪这一点,她十分的讨厌,她并不是单纯的妖怪,她是北疆的灵狐,是有可能修身成仙的狐女。
殒杀点头,到一个杂货店里,买了一个白色的细纱斗篷,阿狸戴在头上,稍微扎成发髻,掩盖了一头白发。
“谢谢殒杀哥哥。”
听她的语气,还是有些失落的,可想而知她的心情并没有变好。
殒杀看看店内的墙壁,琳琅满目,看了几眼,他指着一个面具道:“拿下来。”
老板便会意,递到了手上,他戴在赤眸上,压制住了火红的光芒,他朝阿狸道:“好看吗?”
“殒杀哥哥…为什么要戴面具……”
她吸吸酸酸的鼻子,白纱下的笑脸却挂满了泪珠,她抬手的时候被殒杀拉紧,听见他磁性冷淡的声音传到耳畔:“你要是妖怪,那我也是妖怪,下次便不会有人特意取笑你,因为我们一样。”
心头一暖,她的泪水落在了衣上,却不再那么的难受。
“殒杀哥哥,谢谢你。”
“嗯。”
艳汝馆中,他醉卧美人膝,谈笑风生,一壶烈酒饮尽,是带着酒红的大笑,似乎已经迷醉,他执花随风倒,衣袂飘飘,眼里却是悲哀深沉,揽着他的女人妆容精致,眉眼高低都是魅力绝伦,她抚摸着他清秀的五官,兴致勃勃的为他摘来紫色葡萄,喂入他的薄唇:“世子,再喝就该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如此调侃,却换来他一腔热泪盈眶,簌簌的流着,女人为他擦脸,他哭得可怜兮兮,如孩子迷了路:“我本来就没有家…他根本不是我哥…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呵斥我…明日…明日我便离开蒙古…再不要回来!”
“哎呀,世子说的什么傻话,您若离开蒙古,大汗可要为您担心了……”
他便更是恼怒,踹翻了脚边的矮木桌子,硕果美酒洒了一地,女人吓了一跳,又赶紧过来安慰他:“世子可是与大汗吵架了?”
“没…没有……”
他咬着唇,绯红的脸颊颜色淡了一些,他抱着双臂,坐在虎皮毯子上,一个人冷着脸生着闷气,
“好了好了,世子不要生气了,说不定你回去,大汗便不会骂你了,你看天也有些黑了,世子快回草原去吧。”
她一手搭在他肩头,温声细语的说道,又捡起了酒壶,说:“你胃向来不好,还喝烈酒,虽然有些麻醉的用处,可是也不能贪图醉意——你乃天下首屈一指的神医,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他听她夸了自己,心情好了一些,想起他也说过这样关心的话,便胸口舒畅,气也消了一半。
“姐姐不愧是艳汝馆头牌,好看又温柔,那本公子走了。”
“世子不要取笑奕梦了,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姐姐早些歇息。”
只是没有走到门口,就有一群人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抓住了他,他正要骂,便看见他走来,脸色冰冷,眼神刺骨,他心头极其的不舒服,刚刚下去的气又腾了起来:“你来干什么?你尽管回你的草原去,还来找我干什么?”
“烈羽,你不要得寸进尺!”
闻见他满身酒气,衣裳上也是浓郁的胭脂味道,语气如此的不善,他气得牙关发抖。
“我得寸进尺?我看你是没事找事……”
眼看周围的人都跪了一地,方才的女人开门担忧的望着他,不想脸面尽失的他,便踹开了护卫,径直离开了艳汝馆,可是一想,哪里还有颜面呢?他如此兴师动众,他世子的英明早就化为乌有了……
“王爷,东西拿到了。”
商牟和封羽锦耳语,暗影随后跪在他面前,双手呈上了玉佩,血红光辉迷人心神,其中的羽及二字端正庄严。
“封羽及呢?”
“回禀王爷,太子殿下此刻已经在回宫的路上,对于此事他没有起疑,请王爷放心。”
“虽然是这样,但是本王还是知道他的,那些人处理了吗?”
“嗯。”
“那就好,现在就坐等好戏上场了,这玉佩——不如送去丞相府如何?”
他拿起血玉,透着烛光仔细的看着,那精工细作,雕刻花色,无一不是最上等的。
“送去丞相府?王爷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是不是一个天衣无缝的主意,只有他和丞相知道是被人陷害,但是旁人可看不清楚。”
如果之前的计划只是让封羽及和皇甫德两败俱伤,那这一次,则是要将他们彻底的毁灭。
封羽锦已经预见了胜利。
“是,暗影这就去。”
“不急,吃了晚饭再去吧,夜里凉,记得加衣。”
“多谢王爷。”
“商牟,密奏递上去吧。”
“属下明白。”
夜色深暗,他的笑如此的光彩照人,一如春晖照耀清湖,倒映着千山万树,在他眼里,挥就一片江水凄美,流光飞舞。
书房的暗格里,是四块青铜令牌,上面的楷书严谨自然,所写的内容不尽相同,封羽锦抽出了一份黑色的帖子,用朱砂笔在封羽及和皇甫德的名字下画了圆圈。
他头疼的说:“下面——该轮到谁了呢?”
朱砂笔半垂在空中,始终没有落下,直到他看完了帖子,然后回看一遍,在一个名字前画了一横,平淡道:“二哥,我太久没有见你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念三弟呢?”
唏嘘一句,他淡淡伤感浮起来,像在水面开了一朵衰败的荷花,根茎叶儿都死去,发出一种让人痛苦的痛苦。
“母亲,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我要——夺了这天下,以慰你在天上清苦一人,辛南的王,只能是锦儿来做,别人…休想……”
收好了帖子,他在窗前举杯对冷月,酒也凉得可怕,风亦吹得刺骨,商牟替他披上外衣,他便不由的觉得低落极了,为何世间美好,他却深陷宫闱,在权谋杀戮里越走越远,如果人真有来世,他是否会遭遇报应,到下一世,成为皇庭的烟灰,成为他人争斗欺诈的尘埃……
只是他没有选择,要是可以,他不如风花雪月,穿山过水,与夕阳同归,就算衣裳褴褛,贫苦终日,也算了却顺其自然一生。
“环月去哪里了?一天没见到她了。”
“可能出宫了,她昨日和我说要出去一趟。”
封羽锦点头,有些人十分有趣,比如环月,活泼开朗,率真俏丽,可是有些人本该有趣,最后却无聊至极,比如他,未老便经沧桑,心头坦荡,却要参透杀伐。
“商牟,最近二哥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他和端妃虔诚佛法,常在大罗殿走动,陛下近日去了一趟,听说闹得有些尴尬。”
“看来虞妃的事情给他的打击还是挺大的,本王…也心有愧疚,可是母亲之死不是同情便可过去的,至于日后…他若不犯我,本王便不会难为他,记得小时候,我们的关系比现在要好得多——那时候不懂事,自然不解权力和谋略的厉害……”
“往事不堪回首,王爷莫要伤心。”
“算了,明日你同本王去看看他——端妃贤良方正,性情温和,她待二哥一定极好……”
“是。”
大概五更天的时候,暗影来到了丞相府,在屋顶环顾一会,挑了守卫交班的时候跳进了院子里,往一间大气端庄的楼阁走去,他猫着腰推开了门,果然到了一间书房,大呼运气不错,血色玉佩的光暗淡醇厚,他揣在手里,到长几前瞧了一瞧,摇头,然后到了书架前,
往下一看,有一个蓝色花纹的盒子,他笑着拿起,里面空无一物,他便把血玉放了进去,找了一个隐秘的地方放好,然后拍拍手利索走人,窗户一开,他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气,飞身跳上了檐子。
清早,太阳一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便急急忙忙的离开了丞相府,他极力的低着头,避开守门的侍卫,然后一路小跑到了一处离东门最近的磨坊。
“王大哥,王大哥……”
他神色急切的敲开了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胖男子打着哈欠出来了,他半眯着眼道:“呦,你可真早,豆腐刚刚磨好,你跟着我的仆人去吧。”
“好,谢谢王大哥。”
“不气,不气。”
他爬上了运送新鲜豆腐的板车,装作仆人中的一员,把着巨大的木桶,黄豆的香味淡淡的,闻起来十分清爽,他拍拍白皙的脸蛋,一人便问他。
“嘿,你是不是新来的?”
“嗯…是啊,昨天磨坊招短工我就来了,想不到还可以进宫。”
他连连点头,抱住了一阵发冷的身子,这早晨也真是厉害,他捏捏冰冷的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是不是受寒了,送豆腐这个差事我给你说,没别的,就是要早……”
“嗯…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不疼,我身体强壮着呢,倒是你这个小身板,早晨要多穿一些。”
“嗯,谢谢大哥提醒。”
他吸吸鼻子,呼出的白汽暖暖的跑到眼前,听得一身钟声,东门便打开了,有身着绒甲的士兵过来例行查看,一会儿便放行了,马车咯吱咯吱的响过玉石宫道,他捏紧袖子里的纸条,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的妈,真的冷啊…回去可要让小姐好好补偿补偿我……”
“你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
“没说什么,大哥你看这皇宫真的是富丽堂皇啊……”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