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昀缓缓的走到天音的面前,眼眶渐渐的红润,热泪充斥了双眸,瞳孔都十分的鲜艳,他抬起僵麻的手臂,用一种决然的力道抱紧了她,他似乎也知即刻欲离别,瞬间泪水便簌簌的滑到了下颚,贴着她的额头,一阵湿冷。
低落无言,她也被伤感冲昏了头脑,泪眼婆娑,望他面容模糊似雾,缭绕,消散,他已经肿了眼睛。
“朝昀,你别哭……”
掌心温和拂上他的五官,她为他轻柔的拭泪,却忍不住的抽泣哽咽,对视他的狭长的凤眼,她却哭得更胜之前悲苦,犹如春潮化雨,抖落窗边哀愁,入木三分,是情忧。
“你忘了我好吗…朝昀……”
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呢?
纵然迟疑不决,她也懂得当断则断,一昧的自行其是,对彼此都是一种困扰折磨,不如趁爱情滚烫热烈时分,双双退却,好过抵死纠缠,残害一生。
若是之前,他一定是果断否决的,与她辩驳争吵不休,口干舌燥,勃然大怒,再到镇定自若,重回最初,相互拥抱,谈笑自如。
现在,他没有理由挽留她,亦没有资格本事和她结发同床,欢歌笑语,他该要将她还给蝴衣——那个天界的上神,卓尔不群,气宇轩昂,对她重情重义,漫长三世一并煎熬,苦心可见一斑,若非情真,怎会守这流离尘世无怨,追她昼夜春秋不悔。
他这一点头,便是索性将此深情割断,忘却她的苦笑皱眉,红裙如火,心上酸楚,怅然若失。
“阿音,我会努力忘掉你。”
百艳汇集,千般良辰美景。
皆是有得有失,世道真理。
她失神而语,抱紧他,一声一声,皆是感恩:“朝昀,你送我的芍药花海,我十分心仪欢喜;你买给我的红豆糕,味道依然软糯香甜,还有这片海——我此生仅见,如你一般,宽厚深邃,柔情依依…朝昀,你可会恨我呢?”
肺腑之言,声泪俱下,追忆过往,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今日分头而走,感至大雨倾盆,滂沱寒冷。
“阿音,你陪我一年有余,我感触极深,卿本佳人,娇媚难得,好似艳阳,南蛮回暖,乍寒之期,不过须臾,时光漫流,飞梭锦华,都是世道伦常,离别亦是——我怎会恨你,若要恨,只当埋怨自身,对你莽撞粗暴,卑鄙无耻……”
短暂承欢,梦幻恩爱,历历在目,锥心蚀骨。
“莫要歉疚…朝昀,我是爱你的,纵是这样…不过是因我爱你入骨。”
事成定局,拘泥无果,只知晓当时情动,不怨君之浮躁,奈何别离在即,思绪不犹感动,或许前世欠他一句珍重,今生才来承情债务,不然怎会巧合频繁,他只她去意已决,并不阻拦……
“得你一句爱我,我没有遗憾了,你便…随他去吧。”
他撒手,定定的看着她要作何动作,可她却站了许久,直到夜色撩人,微微笼罩,星辰如棋,散落苍穹四角,她的红衣暴烈闪过,一挑眉,左眼流下一滴泪珠,刚巧落在她的一只镯子上,月色朦胧如纱,银镯褪去一层模糊的华彩,现出朵朵雕刻入微的芍药,再回头,她启唇,泪痕已干,道:“朝昀,保重…虽此生不复再见,也愿你长命百岁,山河永固——朝昀,忘记我吧。”
“阿音,记得你答应我的,曙光升起之时,再着红裙,便穿华履,切莫再被尖石割伤……”
这一刻,字字痛心,句句如刀,风月放大,最是无情。
“朝昀,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她亦殇,滚烫泪水横行霸道,全身力气霎时抽干,一具木偶般的扯远和他的距离,不敢止步,不敢回首,她冲入蝴衣的怀中,咬着血淋淋的唇角,红脂干裂,质地斑驳,她一抿,是朱砂和鲜血混合的奇怪味道。
“天漪,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拍着她的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和记忆里她在树下安慰他时的暖和猛然重合,这一幕,使她抬头,双眸飘忽,浮光掠影,艰难开口:“你方才叫我什么……”
“天漪…你不该喝孟婆汤的,你是否连我都忘了呢?”
沉默千年的悲怆凄然,便悄无声息的在之时爆发得无比安静,带一缕天宫瑶池雪莲花的冷冽,他的眼瞳,蓄满了哀伤,捧过她的脸,手指滑过她被咬破的红唇,神的灵魂为之一抖……
他羡慕凡人的敢爱敢恨,纵然一身创口,也爱得毫不保留,而神——畏首畏尾,墨守成规,连喜欢都不配……
“你为何要叫我天漪?蝴……”
脑海混乱不堪,好似千军万马奔腾驶来,将军士兵大刀长剑交织相撞,遥远的记忆似要吐露苍翠,她竟不知要喊他何名,只一下便忘记了他往昔的称呼。
讶异的低头,她才发现一双银镯的雕花由原本的繁杂细纹变作了芍药花,她睁大眼睛,看了又看,直到双眼发酸,她才知没有看错。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些东西没有交给朝昀,等着我,回来予你解释。”
他浅淡的笑笑,向朝昀走去,她在树下静坐,如襁褓婴孩环顾着这如此陌生的环境,对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充满了好奇——她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朝昀,彼岸花我从地府采来了,即刻服下,入喉之后,你便再不会记得天漪…还有你们之间的过往情分。”
蝴衣的指尖捏着一株红色彼岸花,花如龙爪上勾,又似伞状分散,红艳奇特,一根暗青色长茎笔直光滑。
朝昀没有一刻的迟疑,接过,咬住,嚼碎,蝴衣佩服他的勇气,却也瞧见他额头青筋暴突,应该是特意隐忍,他叹气,还有些不忍,便道:“你应该还有事情摆脱我吧。”
如鲠在喉,他慌忙的跑到马车上,拿了一个绫罗的包裹过来,他打开,上面是一双有着火色好看的花朵的精美的绣鞋,道:“请帮我交给天音…这是皇宫里面最好的绣娘花了一个月才做成的…就当是我最后一次送她礼物了……”
“好,多谢你了。”
拿过绣鞋,蝴衣颔首,他的眼神看向树下,天音也在看这般,他勾起浅笑,对他说:“回去吧,朝昀,谢谢你这一年,对天漪的照顾。”
他的双眸呆滞,只是看着蝴衣不说话,似一个雕塑,一脸苍白,如同造物者抹上的厚粉,好久他才迟钝的点头,陌生的眼神看来,他礼貌的问:“阁下…是谁?”
蝴衣恍然大悟,彼岸花药性极快,这么快便夺走了他的记忆,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同情,末了只是指指马车:“陛下,您该回去了,草民告退。”
“嗯……”
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他木然的上了马车,蝴衣一指那高大骏马,它踢出蹄子,嘶吼一声,便朝来时的路那边原路返回了,他的神力暂且可以保他回去宫中,这一路,也无人会出来横生枝节……
“天漪,你有没有想起我来呢?”
他满怀憧憬的问,这般的循循善诱,看她一脸茫然,神色稍微慌张,她不解的问:“朝昀,是回去了吗……”
“嗯,你看,这是他送你的鞋子。”
“真好看…可是,为什么…我都快要忘记他的样子了……”
“天漪,因为,你要记起我来了啊——”
他在她耳边呼吸平稳,发丝落在她掌心,她突然一个激灵,好似有什么从空泛怪异的尘世回到了她的身体里面,她的镯子的芍药花在发散着红光,她的面前是一片一片的雪莲,可是又那么的温暖,周身被泉水拥抱着,时时刻刻都在心底流淌……
“蝴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呢?”
第一次,她守在怀阳宫前,不见到他誓不罢休。
那一天,天界的天空都是一片彤云,玄女娘娘在她的面前,对她说:“天漪,该回去汝自己殿中了,你汝是高贵优雅的神女,传到天君耳朵里可是要被责罚的。”
“可是师尊,上次徒儿失手打碎天君的琉璃盏,他为何为我求情?”
“蝴白上神温柔体贴,善良大度,他自看不得同道被打入天牢受尽重罚。”
“那还有上上次呢,徒儿误摘了王母瑶池的雪莲,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只怕徒儿已经被贬到凡间为奴了……”
“好徒儿,汝要是挂念着蝴白上神的恩情,下次来时便带一份贺礼,说不定他便见了。”
“好吧…师尊,那徒儿下次再来。”
第二次,仅仅隔了两天,她便又去了,仙童又把她拦住,各种理由拒绝,她气急,捧着一束芍药不知道如何撒气,便一把甩在怀阳宫前,大步流星的回宫了。
后来,她再去,依旧是一次没有见过他。
她却从来没有放弃。
好在他似乎懂她的心意,他很久之后,也会回应她的想念之情,时常送她珠钗步摇,还有一些从人间带来的玩意和吃食。
其中她最爱红豆糕,咬一口,满口留香,又软又甜,开始觉得腻得发慌,后来就习惯了,一日不吃便难受。
“蝴白,你是不是要将我变作凡人——神…神可是不食五谷的……”
一日,他又送来了红豆糕,她对空气自言自语,却甘愿堕落成庸俗凡人,也要不负他人间一趟,还记得给她一个惊喜。
“师尊,为何蝴白上神要对徒儿这般好呢?”
“或许都是天意吧……”
“天意…是天君的意思…还是佛祖的意思……”
“是心的意思……”
她摇摇头,舔舔手指的红豆香气,却还不懂师尊的回答,索性她又去到怀阳宫前,伴着日光隐曜,她裙衫染红,一双水眸,婉转灵动。
……
“天漪,你可是想起我来了?”
他的怀里,是新鲜的芍药花,香气扑鼻,芬芳怡人。
“蝴白——你是…蝴白?”
清泪风干,她的双眸清澈见底,映照着他俊雅的五官,荡漾着迷人的浅笑。
“天漪,你终于记得了,这三世,我等得值了。”
三生等此一刻,费尽心血情长,星月轮转,神魂颠倒,芍药初开。
“你真的是蝴白?”
她的心扑通扑通的一阵悸动跳跃,如海面上不怕惊涛骇浪仍旧贪婪刺激的鱼,她目不转睛的盯住他,害怕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自然是了。蝴蝶的蝴,白色的白。”
翘起中指,他的指尖停了一只翅膀透明的小巧玲珑的白蝶,自她眼前飞过,化成白光入了她的眉间。
“蝴白…蝴白上神……”
她的记忆随着白蝶的到来正在慢慢的恢复,她看到了华美雪白的宫殿,雨雾茫茫,仙气缭绕,还有一池雪莲,她拿一碟红豆糕,坐在池边痴迷的想着那一位上神……神女怀春,娇羞妖媚。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天界大乱…师尊…师尊没事吧?”
环顾四周,是陌生的环境,她紧张的问蝴白,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矜持和拘谨。
“玄女娘娘没事,你不要担心,还有我在呢。”
没有料到他的笑如此的有魔力,她心头一颤。面色绯红,忍不住的低头,浑身都战战兢兢的。
一眼,她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妥,青红斑点罪状一般,刺痛她的眼眸,她看看蝴白,又掀起衣裙,看见自己浑身没一处白皙的肌肤,她惊喝:“蝴白上神——你…你对我……”
蝴白却抓住她的手,把她的身体圈在怀里,眼眉的颜色勾人迷醉,说:“叫我蝴白就好。”
一抬手指,她的肌肤如雪青透细腻,已然没有刚才的劣迹,一身红裙也崭新鲜艳,他眉宇之间,带一股清淡的愠色:“方才我可是无比的吃醋,你这个笨蛋。”
“方才是怎么了?莫不是你对我…才会这样……”
她脸上红得滚烫,却描绘不出那般情色场面,只能不去看他,自己默默的拾起芍药花。
“天漪,你还想要回天宫去吗?”
她楞住,没有了羞涩的表情,继而摇头,朝他会心一笑:“蝴白,你是不是等了我三世了?”
“你…知道?”
此事,他没有告诉过她,三世于他一个神来说,其实不算漫长,烟云飞雨,斗转星移,也就孤独难熬,可是——也是折磨,他日夜兼程,穿梭在时光的间隙,在渡她和守她之中消磨时间……
“蝴白,天界大乱的时候,我见到了织滟和欢夜,那一日的地府战斗,其实最后是你解决的吧…他们回来本要推翻天君,重创天界,若没有你的话,只怕他们不会收手…蝴白,你的身份,也该告知我了——”
“天漪,原来你都知道了,等了你三世都是蝴白心咎由自取,天界…本来就容不下我,也许前年之前我能有这般坚持,可能你就不会轮回两世才记得我。”
话到嘴边,又无从说起。
蝴白觉得,若没有天漪在,他早就不在天界混沌度日,蹉跎岁月了,他迷恋人间静美,红尘情重,所以三番五次下凡,不过是想眺望万家灯火,烟火飞花罢了。
那一个悲剧,他不想记得,只要天漪回醒,他夫复何求。
痛楚深刻,浴血乱舞,他的脑海,都是黑色的云朵。
所以,他封闭了记忆,不愿意旧事重提。
只是,一切未能如愿。
“蝴白,我想知道…你为我,究竟受了多少哭……”
“天漪,我真的不想说……”
“蝴白,我在你身边,不就是你所有的勇气吗…天界若没有师尊和你,我便也不会留恋了……”
那一日织滟归来,偶然望见怀阳宫,莫名便有一种怀念的神色,她问天漪:“这里…是何人所居?”
她便真诚回答:“是上神蝴白。”
织滟惊诧,脸色大变,狐疑追问:“蝴白?天界何时来了一位叫蝴白的上神…我怎么不知道?”
她比她更加的惊讶,连忙回答:“自我来天界蝴白上神就住在这怀阳宫里,织滟娘娘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记错了…蝴白是何时来的这天界,我虽在外游荡,可是对天界之事还是略有耳闻,千年来,只得你这一个神女…我断不会记错……”
她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她对这怀阳宫和上神蝴白也是一无所知,织滟的话更是让她如同做梦一样的虚幻。
“天漪,你还记得天神琉淳吗?”
“琉淳…是谁?”
她没有印象,这个名字,她可以确定从来没有听过……
织滟便露出了大彻大悟的表情,她看着怀阳宫,见景生情的神态落到她眼里,她听见织滟颤抖着声音幽冷的冷笑着说:“怀阳宫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人——琉淳,这个蝴白…到底是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