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蝴白的心里,人和神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一个天生神力,一个生性脆弱,一个蔑视苍生,一个崇拜上神,这样说起来,神是比人还可怜的存在,因为他难得懂爱,没有人类那般敏感,他并非没有七情六欲,不过是感知太慢,困乏伤心却无泪可流,孤独千年无神为伴……
神只是居高临下的可怜人,原以为蔑视一切便高于终生,实则受三界供奉,方可汲取温暖,可是却不自知,只觉得上神便高人一等,有些自欺欺人……
“蝴白,你这样做便是藐视天威,罔顾天规,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天君,千年之前,蝴白已然放弃过一人,她如今得道成神,您要惩罚她三世不得真情挚爱,蝴白没有异议,如今,她过了一世,如今这一世…蝴白等不了了,如果真要与天界为敌,那蝴白斗胆——天上地下,地府黄泉,蝴白只随她一人,若您还要违背誓言,请恕蝴白不能从命。”
“蝴白,你真是大胆!不要以为你是本君最信任器重的上神,就可以随心所欲,你若执意下界,便再不要返回天界!”
“蝴白——明白。”
“你!”
离开南天门之前,天君恼羞成怒的过来劝阻他,甚至下令将他禁足,然而不过是徒劳无益,他照样一一的反驳,然后加以行动,不留情面的扭头就走。
“蝴白再也不想,一人寂静千年还是孑然孤独,天君,神也该是有感情的,这一次,纵是天罚降临,蝴白也无怨接受。”
扔下一句话,他的衣角飘在云里,一双眼平静如水。
那一年,她五岁,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商贾之家,她在一颗树下眨着明眸揪住他的衣角:“哥哥…你是爹爹的朋友吗?”
她居然看得见他,他又惊喜又开心,忍不住抱住她,贪婪的嗅着她身上暖暖的艾草的香味,可惜神不会流泪,要不然他估计会泪水决堤。
他感慨,说:“也不枉我护你两世,你还记得我。”
她偏着头,一个字都听不懂,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轻轻柔柔的拍着他的背,像娘亲安抚自己那边的认真和温柔。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蝴白,蝴蝶的蝴,白色的白。”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的介绍自己,显得如此生涩拘谨,在天界他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这里却还要自报家门,不禁自嘲的笑了起来。
“蝴白——到底是白色的蝴蝶,还是白色的…狐狸……”
童言可笑,趣味横生,他一时瞠目结舌,无法开口。
良久,他不知为何笨拙的点头:“可能是狐狸变作的蝴蝶……”
她却刹那笑出声来,捂着嘴,长袖飘摇与风起,腰间柳绦编制的坠子一晃一晃的跳着,她问:“狐狸是会变成蝴蝶的吗——我都不知道有这样子的事情……”
他束手无策的楞着,看她被娘亲拉走,柔声的喊她去屋里吃冰糖雪梨汤,她朝他招手,把她身边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迷惑了。
她十岁,生一场风寒大病,口不能言,夜夜头疼,险些丧命。
他便趁四下无人潜入她房中,用神力稳住她的心魂,唤醒她的求生本能。
她醒来,抓住她的宽厚的手指,久久不肯放开:“哥哥,原来你还在……”
他以为那是她的一句梦呓,可她神清气爽,脸色红润,早已经渡过了难关,那时他便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十分值得的,可能在她的灵魂深处,还有过他的位置。
“蝴白哥哥,你究竟是蝴蝶,还是狐狸?”
在一个午后,还是之前的大树下,她坐在他旁边,好奇的捧着脸蛋问。
“你觉得我是什么?”
“我觉得——你好像是天上的神仙,总是来去自如,可是你一定不快乐,你与我说话的时候,眉目都藏着愁绪。”
他自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摸着她的头发:“你才十岁,便懂愁绪了吗?”
“看戏台上是这般唱的‘愁绪万千,锁一眉相思结’时花旦便会皱起眉头,像你现在这样……”
“以后这样的戏,少看一些。”
他心中滋味复杂,感觉并不好受,便匆忙的离开。
她十五岁时,父母外出被强盗在半道所杀,她转眼便就举目无亲,他便又把她送上华波门,去接她那日,她冷静的可怕,看他走来,镇定的说:“蝴白哥哥,你果然是神仙,在我最孤助无援时出现……”
“你去华波门拜师学艺吧,暂时忘了我。”
他送她上山,抹去了关于他的记忆。
可是,他依旧无法放心,凡人心眼诡异,城府太深,她一人磨砺太难了。
“蝶华师兄,你长得好像一个人。”
十九岁时,她这样对他说,却不是今天才以为,早在好久之前,第一次来华波门便有感觉。
“师妹说的什么话,你倒不如说是别人像师兄。”
“我都未说你想谁……”
他惊出一身冷汗。
“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他才松了一口气,却是胸口堵得慌。
师父病重,师门不平,她亦被逐出华波门,这是他的意思,他要把她交到她要报恩的恩人身旁,所以他“死”了,得她几滴热泪,不枉他为蝶华时候对她的照顾……
二十岁,她做了国事,和朝隐——今生的南蛮王朝昀相依相伴,她为他种白茶,他为她看天下。
他在幕后,看她笑容嫣然,一身红衣魅惑。
要不是后来他成了蝴衣,他都以为她已经忘记了他,可是她说:“你好像我的师兄蝶华。”
她叫他蝴衣,不知是哪里来的头绪,这个名字好听悦耳。
她带他离开,离开烟花声色之地,赐给他一方安稳宁静。
“蝶华,你教我画画可好。”
“好。”
他握着她白皙干净的手指,一笔一笔,看她描绘朝野之上的帝王容颜。
墨已打翻,他翩然甩袖,看她展开画卷,遗憾那点墨污浊,成了败笔之祸。
外人只听闻她挚爱醉卧美男怀中,觥筹交错,赏花折柳,却不识她初心错数,贪婪帝王深情,独自落魄苦海之中,起伏跌宕,沉浮如梦。
……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以为又是一个千年已过,可是不过短短一载春秋罢了。
人间煎熬,百般折磨难受。
蹉跎荏苒,终要出头,他就在此等她三日,浑浑噩噩欲见天明,时常在院子沐浴日光,看光影从他脚边挪移,他细数她和朝昀缘尽之期——最后一日,他披上天宫仙衣,绣线金黄渐变如梨花,兰花拥簇麋鹿,锦华超尘,再牵一匹良驹,踏上了她去时之路。
天空一声闷响,是一束烟花升起,在云下爆裂开,炸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腾马疾步,如风无影,路过了一片芍药花海,他灿烂星眸平淡静谧,扯起马绳,闯进了火花的天地,他捞起一捧红花,单手而抱,马驹跳跃,踩一路风尘。
“天漪,蝴白如约而至,你莫见笑。”
他自语,笑颜清浅,似春风带水,涟漪一池散开,推就柳絮如烟。
鱼水行欢,霜泪两行。
天音扯起被撕烂成碎片的衣裙遮在胸口,她一身红痕犹如滴血,处处无情,咬齿深刻。
车内一片狼藉,他在她身旁闭眸喘息,浑身细汗,情欲自他肌肤上褪下,化成蜜色水珠。
她不忍看毯子的残花红艳,心头屈辱无助,便泣数行下,咬紧了下唇,稍不小心,就已沁出了血珠。
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也许她的离开是正确的,她和朝昀的情缘终于是耗尽了……
“朝昀,我们…各自忘了吧……”
她勉强忍住下身的不适,挣扎的裹好裸露的身体,转头艰难下了马车,衣角被他拉住,他的眼神充满歉意和留恋,他的声音喑哑,表情木然:“阿音…你若能恨我一辈子才好——你等我,别走…我知你想要见谁…你等我,一会便好……”
他露出乞怜的表情,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拦住她,然后将她抱上马车,盖上自己的外衣,他着好亵裤和里衣,拿过藏在马车角落的一个竹制火炮,他下车到空旷的野地,拔掉了上面的棉线,一束白色的烟花就冲到了空中,他看着它慢慢的绽放成小小的火花,然后殒落,他终于哽咽如孩提之后痛哭流涕。
“阿音……”
他动情的一喊,跪倒在地上,抱着头感受那一刻撕心裂肺的剧痛。
“朝昀……”
她腿一颤抖,摔倒在地,又奋力的爬起,她感到一阵惊慌,脑海有怪异的思绪在发芽开花,她一时混沌迷糊,已到了朝昀的面前,将他抱住,她突然感觉他离自己远了——是错觉还是臆想,犹如做梦一场,分不清实虚。
“阿音…还有几个时辰便是子夜,我不愿意那时感受切肤之痛…所以,你早些随他走吧……我已经无怨无悔了,谢谢你爱我那么久……”
“朝昀,你是不是病了…在说些什么…朝昀…朝昀我……”
她一时语塞,看他的样子已经知晓了她的离开,本来是诀别一面,她为何心绪不宁,甚至释怀放松了一样……
“阿音,他来了……”
“朝昀…他是谁……”
她疑惑的回头去看,路上的尘烟被风吹来,她揉揉眼睛,而后才听见了一阵急促紧张的马蹄声,那是一个在光辉灿烂的落日下搂着一束火红芍药的男子。
逆着光芒,只见他优美迷人的轮廓边缘闪闪发亮,在她眼中汇聚成海洋的波澜,他的衣角甩出一道利落干脆的长线,划过她干涸的心房,如同清泉倾泻,月华铺满上岗,一树梨花压海棠,秋雨淋落,湿漉漉的花开在湖堤,扰乱一潭清幽,翻山越岭取来的泉水清透浇灌在她的灵魂深处。
“蝴衣——”
她僵直着身子起来——这个人,是蝴衣的样子,却无蝴衣的气态,他——清冷高贵,优雅绝尘,超脱俗世,玉树临风,风流雅丽,好似一轮清月悬挂在冷霜的穹顶,一眼看过去,没有蝴衣的一身媚骨,不似之前的妖娆艳丽,多一种寒凉的幽远和深邃,超越这世间万物生灵……
“天漪,我来接你了。”
勒马落下,他身形矫健,黛青色的衣袂柔美,一抬头撞上他眼眸生情,正宠爱有加的和她对视。
“蝴衣,你怎么来了……”
叹气,他扯下外衣披在她颤抖的娇躯上,纵然恨意冲破天际,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沉默着为她系好衣带,把芍药放在她怀里,安慰着吻上她的额头。
然后,走至南蛮王身边,没有怒气,却是冰冷刺骨。
“你前世救她两命,我也放在心上,救命之恩,大如天道——如今,她还清了。”
“我知道…我知道…蝴衣,可不可以让我…再与她说两句话……”
“你…好吧。”
“多谢……”
他走到天音身边,温柔的摸着她的发梢,没有管她依旧茫然迷惑的神情,说:“天漪,与朝昀告别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蝴衣,为什么…你现在来了……”
她自卑的咬唇,努力的遮掩着身上的难堪,她是否太过恬不知耻,三天之前许诺和蝴衣远走高飞,离开南蛮,逍遥江湖,自在潇洒,然而却不知羞耻的在最后关头献身朝昀,任哪个男人可以忍受喜欢的女子失贞他人,她这样一想,更没有资格奢求他的原谅……
可是蝴衣却毫不在意,他觉得肉身迟早要化作尘土,而她这一世与朝昀风雨同舟,相互交好合也是情理之中之事,反正不过是一瞬间,她便可化作本身,这皮囊之下,是无用之魂,他虽有些介怀自不会斤斤计较,便将她扶了起来,宽心说:“不要怕,天漪,我一直在你身边,不管你遭遇什么,我都在。”
“蝴衣,抱歉…我……”
“无妨,去吧,你和朝昀的情分,算是清算了,好好的告别吧。”
如此叮嘱,她总算点头,看他走远到一边,牵着马坐在树下,也没有看这边,显然是给了她足够的尊重。
“朝昀…你都知道了吧。”
她指的事,他当然懂。
就是她不知道的事,他也知晓得不少。
当日求过玄女,他还没有回到宫中之时,蝴衣便找到了他,口中的所诉皆是他与天音的前尘姻缘,仿佛天方夜谭,开始他以为是他故弄玄虚,装神弄鬼,可是他却知道,眼前的男人没有理由胡编乱造,在得知一切来龙去脉过后,他信他的说辞,信他的三世付出,信他从天界而来都为天音……
就算——就算他不信,他也早已打算以命换命,然后将他最爱的女子融成回忆,最后一并遗忘在昼夜交替时分。
所以,他放她走,当做一切如常,他陪伴她三日,然后遵守与玄女娘娘的契约,独身过完余生。
前生是缘,情深似海,今朝也是缘,了却前缘罢了。
他不该强求,也无法强求。
他自觉比不上蝴衣,可以安心守她到现在,为她叛离天界,穿梭地府,潜伏人间,寻她的三魂六魄,看她投进他的怀里……
他的爱如此自私,只想着和她一生一世,他的爱无边无际,可以甘愿默默无闻,这一点,他便胜过他百倍千倍。
这三界,也只有一个蝴衣可以配上天音。
而他,情愿沦为配角,忘却往事,不再回首。
“蝴衣,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可能答应我?”
“你说吧,半生情仇断,神人也断肠,我会尽量答应。”
“你能上天入地,妙法玄奇,可否去一杯孟婆汤来?”
“为何如此?”
“玄女娘娘说,三日之时子夜之时便要拿走我的记忆,关于天音的所有的记忆…可是…可是我怕……”
“你怕——忘不掉吗?”
“嗯…你说我和她两世纠缠,怎可能说忘就忘呢…我只是害怕,她已然抹掉关于我的回忆,可是我还苦苦的日思夜想…倘若是孟婆汤,一定万无一失吧……”
“朝昀,孟婆汤是给往生路上的魂魄鬼怪的,凡人饮下会七窍流血而死…不过,我可以取来彼岸花,你服下就可忘掉了……”
“好……”
情生于彼岸,爱也属流离,叶绿时花未开,花开时叶已落;红尘一世,两世无缘,终作黄泉路上彼岸花;思念一生,纠缠两度,难敌奈何桥前孟婆汤。
他和天音,都像是彼岸花,花开花落之后,再无缱绻,曾经依恋,昔日传情,谱作悲歌哀曲,届时吟起,无声无息,不悲不喜。
凡尘界苦,神灵迷途,造化天弄,毁一柸庸俗,落雪后凄楚。
“阿音,望你再世为神,天界之处,不忘昔日欢乐,千山万水虽迷路,可曾记我与你人间品茶,画屏火烛,锦衣红裙——若可忆起,此生足矣。”
蝼蚁凡人,便爱强求,生不罢休,死不停歇。
愚钝无知,下贱卑微,可怜贻笑,教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