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杀见到的天音,仍然是美目凝睇,戴一抹柔软的面纱,身影轻盈,一身红裙,光彩照人,天地之间,只她如芍药悉数盛开的风韵。
“你果然十分特别,敢到本国师府上来,你难道不知,进了这个门槛,便再难离开了吗?”
她一来,语不惊人死不休,便站在殒杀正前方,等待着他冰冷的面容增加一点其他的色彩。
“你是南蛮最强大的法师?”
殒杀的目的只有一个,救岐芸师父,其他的他都可以暂且忽略。
他的语气是满满的质问,显然不相信这个太过年轻的女子便是可以解开阴柒毒掌之人。
旁边的其他男子露出一副好笑的模样,他们的表情古怪而带有轻微的蔑视,或许他们没有想到,在南蛮之地,竟有人胆敢质疑天音的能力,可是殒杀不过是想要确认而已,他要一句承诺,能真实的打动他的心。
“本国师当什么事呢?你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如尖刀刮过铁器,声音刺耳,感觉到尖锐的敌意。
“我想要救一个人。”
“那跟本国师有何关系?”
她一改见到美男便两眼放光的毛病,居然冷笑着转身离开,丝毫没有因为错失面前的角色冰美人而有一丝遗憾。
自觉告诉他,她没有传言中那样嗜好美色,她进退自如,收放恰当,没有拖沓和迟疑。
或许之前的判断出了错。
“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
她灿然勾唇,捏上殒杀的下巴,然后贴近他的耳根,轻吹一口气,见他没有反应,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搂住他的脖子,距离拉近,他可以看见她纱帘下妖艳的红唇,似抹了毒汁的果子。
她是一个矛盾的女子,又美丽又善变。
她轻声吐字:“我要你。”
踮着脚尖的她猛然后仰身子,眼见她要往后摔倒,殒杀稳稳接住她,爽快点头,眸内没有感情,高原旷野,冰天雪地。
“你若能救人,我便答应。”
殒杀骑虎难下,也只能先顺着她的话,如今别无他法,一味的等待等于迎接死亡的到来。
“你进来,慢慢说。”
她说道,又回头,瞧瞧自己赤裸的双足,她恶作剧般的指着殒杀:“你来抱本国师。”
没有上前,殒杀从她旁边走过,芝兰玉树般的身姿上了台阶,留下天音呆住,她敲敲脑袋,并未生气:“这性子——真是对我胃口。”
围观的男子皆愕然怔住,议论起来。
“国师不会是看上他了吧可没见她如此认真过”
“要说起这个,我还以为蝴衣公子可以改变国师的心意呢”
“哎,你可小心点,不要被公子听见了,谁不知道,国师心里有人他本就吃醋得紧,这要是穿到他耳朵里,不知怎么发怒呢!”
“罢了罢了,还轮不到我们来说”
妙雯坊的茶楼建于后院的一帘瀑布处,水流直下,被一片青翠葱茏的茶树拦住,水声不显聒噪,反而格外引人入胜。
“坐吧。”
天音率先坐于软榻上,青山绿水在她的背后定格,又被楼上挂着的珠帘隔断。
面前是一个紫檀木的茶桌,桌上是一套绘有四季花草,飞禽走兽的玉瓷茶具,釉色为黄白淡青,如雨后冲洗后的苍穹,令人赏心悦目,花纹勾描细腻,色彩淡雅幽菁可人,华而不艳,饶是不懂茶道的殒杀,一眼看过去,也只这一桌茶具并非凡品。
“说吧,你要本国师救什么人?”
“我的尊师。”
“哦——怎么想到到妙雯坊来?”
“嗯”
“你爱喝茶吗?”
“嗯。”
说话的功夫间,早有年轻男子端上热水和茶叶,又到瀑布下接了一瓢泉水。
天音将茶杯用热水稍微烫过,而后洗净放置一边。
她的话语如清泉流淌山涧,不紧不慢,或因这茶——泉水在茶壶中烧沸,倾斜于杯中,茶叶落入,极速与水相合,一股清香涌入肺腑,再看杯中,茶叶完全苏醒,重新焕发出在树上时的活力,待茶叶舒展片刻,将水倒掉,杯中茶叶干净而清新。
天音的手法让殒杀眼花缭乱,这并非朝夕能做到的淡然和娴熟,如此技巧,令人称绝。
沸水搁置一刻,然后用绢巾隔热,提起茶壶,由上而下,水流如瀑布一般落到杯中,杯底的茶叶利落翻身,茶香更纯净。
如此,茶已泡好,赏其形,闻其香,观其色,天音的注意力方放回殒杀身上。
“你的师父是怎么了?”
“中了相士的阴柒毒掌。”
“阴柒毒掌”
这个名字如惊雷炸起,在她脑海火光四射,稍不小心,一个玉瓷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本以为往事已然遥远,可却被眼前的男人提起,她不知要如何回应,只缩回被烫红的手,怒气无形的散发,在她清凉的笑里。
“你有印象吗?”
殒杀追问,天音的反应已经很明显,她一定和会使毒掌的相士有瓜葛,或深或浅,外人不可知。
“印象深刻呢……想不到时隔数年,我们终有重逢之日。”
她自嘲道。
茶已微凉,她一口未动,似不喜饮茶,或是因面纱遮面,却是煮茶让她更欢喜。
“我并非是要你替我报仇。我只想借你法力,融合两株神草,救我师父一命。”
“阴柒毒掌是无人会解的,即使你有金丹仙草,也得要他手中的鹊硝才能彻底清毒,不然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大费周章也是徒劳一场。”
“鹊硝?”他可从未得知,除了炎虞风铃花和百里砂月草还缺这一味药。
“不过鹊硝是阴柒毒掌法力支持的源泉,想要取得,必须把他杀了。既然你会来找我,就说明,你拿他毫无办法。”
殒杀心情低落,本以为从北疆回来便已大功告成,但难题依旧接连不断的涌现。眼看十天期限欲到,炎虞风铃花即将枯萎,他却还在抓耳挠腮,踌躇不前。
这时,一男子匆忙来报,行礼:“国师,陛下驾到。”
天音顷刻慌乱,起身焦灼道:“他来做什么你去拦下,说本国师身体不适,不便招待”
殒杀起疑,君臣相见,知乎情,止乎礼,上下有别,身份尊卑,天音却是开口即拒,娇纵任性扯谎不愿面君,更如惊弓之鸟,突来飞箭,将她心池搅乱,竟言语混乱,坐立不安,只是其中,有一种微妙奇特的气息。
“国师不可,陛下已到院中,要你即刻觐见。”
男子慌忙劝告,又看了看殒杀,说,“还是让这位公子先离开为好,不然陛下心里难免不快。”
天音扫了一眼殒杀,怒斥:“本国师用你来决定接下来的行为举止吗?”
殒杀觉得气氛尴尬,便自觉离开,走前天音对他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明白便去取鹊硝——你的事,本国师应下了。”
说完,便提起裙裾,红色一闪,她已跑出茶楼,从那回廊走过,目光陡然生了几分薄冰,只是她急切的脚步出卖了她的故作冷静。
方才天音旁的男子说的话让殒杀略微在意,他那一句“陛下心里难免不快”让人觉得他是被“捉奸在床”一般暧昧,天音和南蛮王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君臣那么简单,不然何以见天音面色突变,对南蛮王的到来异常在意,不是普通的臣子忠心,像是日夜盼望征战的情郎归家的闺妇,那欲擒故纵的推脱,说不见,却是期待的。
殒杀没有离开,跃上屋檐,移步几寸,便远远看见一个浅黄色华服的男子走入长廊,他相貌硬挺,霸道威严,却自噙着笑意,三步两步,撞上了前来接驾的天音。
“陛下——你来了。”
她眼神一躲,低头弯腰,行礼,只是一汪波光于眼底洒开,惊起层层微弱的波浪。
“朕听说你把人找到了?”
他将她扶起,捏着她的肩,力量一重,她差点跪下去,却仍稳住身子,她有些发晕,问:“谁?”
“谁?”他有些不高兴,以为她是明知故问,放手,负于背后:“不是你喜欢的别地来的美男子?”
她恍然大悟,沉下眼中万丈涟漪,语气放缓,似乎怕他降罪,便服了软:“他自己来的,为了救人。”
“那不是个好机会?这样他也好服服帖帖待在你身边。”
一股酸味在空气里发酵,然后涌于他的胃中,他感到小腹一阵抽动,竟疼得出奇的猛烈。
她没法接话,便问他:“陛下可要饮茶?”
“嗯。”
他脸色暂时缓和,负手走向茶楼。
天音等他走远,朝殒杀的方向看了看,怒起眉头:“你竟做了梁上君子!”随后,她又感羞耻,红了脸庞,玉足轻点,跟上南蛮王。
殒杀想,或许他有了可以和她交换的筹码,有南蛮王在,在这片大地上,天音又怎会真正醉倒在他人怀里——都是迷幻,都是假象。
他本不用搭上自己,如今更是如有神助。
茶楼已收拾了一番,破碎的茶具也清除扫走,桌上都是刚端上的热水和新茶,还有几碟瓜果点心。
他拿起一块红豆糕,咬一口,甜滋滋的味道,稍微腻了,可他还是吞下,问:“你还是喜欢这个——跟以前一样。”
天音泡茶的手顿住,她吃惊的看向他,又见他也在看她,两人眼神交汇,一时各自无言,只相互在眼眸找寻温暖,倒映在之中的人影,都一并倒映在心上,只是都不愿明讲。
茶水从杯中溢出,湿了他的膝盖,她歉意的招呼小厮拿来手帕,跪坐在他身边,埋头轻轻擦拭水渍。
茶桌上,是他最爱的白茶。茶叶偏大,泛着明亮的银白色莹光,泡出的茶汤色黄亮,滋味鲜醇,叶底嫩匀,有绿妆素裹之美感。
白茶养于高山,有“雾芽吸尽香龙脂”一说,它生于群山绵延,绿草如茵之处,摘茶之后,不揉不炒,工艺天然,保留了最原始的茶味,他最爱这种味道。
南蛮环山,是盛产白茶的摇篮,只是茶树栽于山中,无法在此闹市存活,可是天音办到了,她移来茶树,挖来山泥,日日悉心照料,寒日之夜,为免茶树冻伤,便又一株一株差人搬入暖房,打上灯笼一遍遍查看,生怕遗落一寸叶片,到来年春天,茶树也只活了三四棵,她更是细心照顾,偶然梦见霜落茶叶,她夜半惊起,推开窗,却见月华流淌,那楼中的茶树抽了一树的白芽,到谷雨之时,采了最适宜夏季的白牡丹,退热消暑,为夏日佳饮。
白茶有四类,春有白毫银针,夏有白牡丹,秋冬品贡眉与寿眉,以食养身,一年平安。
只是因为气候差异,寿眉进府的第一日便死了,天音琢磨了半年,也只养活了其他三种,刚好三株,每一季采下两三两,专为南蛮王进府饮用。
他曾说:“天音,为朕养几棵白茶可好?”
她没有疑问,转身便进了山里,住了三个月,和茶农早出晚归,同食同寝,终于求得秘诀,养了三株白茶在楼中,每日来看,修修剪剪,叶落一地,是思是念,是愁肠百转,思绪翩翩。
可是三个月后,一切都变了,她等来的,是他与她就此远离
只是,他还是来得勤快,不知为她,还是为楼里的白茶。
后来,她顶替了师兄的位置,做了南蛮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国师,常伴君侧,无欲无求。冷血残忍,与美男厮混床榻,编织了一个与他无关的色欲残梦骄慢任性的挑战他身为君王的极限。
“你在想什么?”
他见她拿着手帕突然停住,手指落在他膝盖上,风一吹,没有凉意,热得过分。
“陛下恕罪天音失礼了。”
她急忙走开,坐回自己的软垫,然后重沏一杯茶递给南蛮王,脸上再没有出现多余的表情,她成了一个尚好的倾听者,点头,摇头,一举一动都猜不出掺杂了几分感情。
“朕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他摊开掌心,是一对银色镯子,镶嵌着晶莹剔透的宝石,日光一照,光影移过雕刻茉莉花纹的图案处,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无功不受禄,天音不能收。”
看都没看,她抬眼拒绝,南蛮王递到空中的手刹那僵住,他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手一滑,镯子双双砸在桌上,滚到了天音脚旁,纤细而精致,美丽而大方,她拾起,放回他手心:“多谢陛下厚爱。”
“陛下,马上就是我的生辰了,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天音想要什么礼物?”
“我要你的天下给不给?”
“天下?是只要天下?还是也要朕?”
“那我便不要了”
“你!”
“嗯我想要一对银镯子,要南蛮最好的银匠,最好的镂刻师,镶南海明珠,花纹细腻如发丝,在阳光下灿烂如星”
“好,朕知道了,一定送你。”
“你可要说到做到。”
“自然说到做到。”
她面纱后的唇,是无边凄凉的冷笑。
既已分离,何必假惺惺。
不带留恋,她离开了茶楼,小厮正巧给她带来回了消息,“国师,查到了,是他的师父身中剧毒,已经时日无多,此刻宿在燕回阁,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位女子,两人年龄相差几岁,都不像是南蛮之人”
“他的真实身份查到了吗?还有他的师父?”
“没有。不过,他的师父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看样子和祁家少主很亲密。”
“女子?真是不得了……”
“正是。”
“行了,你退下吧。”
“国师,陛下那里”
一提到南蛮王,她便心烦意乱,前后踱步,便道:“本国师等会去看看。”
“是,属下告退。”
第二日,燕回阁中,殒杀起了个大早,打算前去妙雯坊,和天音商讨取鹊硝之事,刚出厢房,便碰上阿狸和无心。
“殒杀哥哥,你要去哪?”
“一大早的,你要出去?”
“嗯。”
殒杀点头,却没打算详细说明。
“你是去哪?我也要去。”
阿狸嚷嚷道。
无心也一样点头,殒杀不知如何决定,恰好祁渊也进来了,他刚从岐芸房中出来,见三人问:“怎么还没有去用饭?”
他见殒杀面有难色,便道:“怎么了?没有找到吗?”
“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殒杀哥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阿狸扯扯殒杀的衣角,无心也是一脸期待的看向他,她们还不知道要融合炎虞风铃花和百里砂月草需要最强的法力,殒杀就解释说明,然后告诉他们:“今日要去找天音国师,我一人去便好。”
自然是遭到了三人的一致反对。
“殒杀,我曾与那人交手,当时是借助地域优势才得以赢了他,如今你和天音国师同去,我也还担心,那人诡计多端,想必要经一番鏖战。”
“殒杀,我随你一起去。”
“我也要去!”
无心和阿狸道。
祁渊却没有答应,他道:“家中有君子,哪里有让姑娘家去冒险杀敌的道理,你们便别去了,我和殒杀一起,两位为我照顾阿芸吧。”
“祁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