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的这一举动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前庭顿时陷入死一般寂静,一股夜风却不合时宜地卷着破碎的纸片掠过檐角,吹动了哪处门扉,发出“吱呀”的声响
沈烈转头望了一眼,继续说道:“张权是死罪,你们不是罪,是错,错在不明是非,错在偏听偏信,所以对你等,我不会以反叛治罪,但错了就要罚,此番参与之人,不管是哪一方,凡有职务者,全部革除,以后再凭功论赏。”
沈烈的话音方落,檐角铁马被风吹动,突然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毛璋站在原地,垂首盯着青砖缝隙里暗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分明听见自己喉间滚动的闷响,却不敢让这声音泄出分毫。
原本以为就此可以顶替张权的位子,最差也能升为卒长,没想到一番拼命,不仅什么都没有得到,反倒连队正的职位也没能保住。
不过,即便万般不服,毛璋也不敢表露,因为他在沈烈面前没有资格不服,更没有不服的实力。
“来人,将主簿冯道和捕头程不换押入大牢候审!”
站在最前排的冯道闻言,猛地抬头,被血染红的脖颈上可见青筋暴起。程不换就站在他身材,虽然脸上不动声色,皂靴底却在碾碎一片被血水浸投的树叶,那些侥幸活着的衙役更是震惊不已,相互用余光窥探,有人喉结滚动,有人鬓角渗出冷汗,更多人将怨毒藏在低垂的眼帘之后。
杀了张权,关押冯道和程不换,算是彻底对城中的这次叛乱给出定性,否定了任何一方,各打五十大板。
如此做,看起来似乎不妥,没有形成拉一派打一派的效果,但沈烈就是想这样做,目的就是不让冯道这边的人拧成一个小团体,更不会给他们任何居功自傲的机会。
衙门的事小,城里驻军的事大。
沈烈做完决断后,立即吩咐夏鲁奇领兵进入旋军城接管军营,并从效节军的两营中抽调人手在城中驻军里担任大小军职,以此来辖制那些新老军卒。
忙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天光渐亮,沈烈才在县衙内宅的卧房里躺下,本打算眯一会儿,可等到醒来时,竟然已经到了中午。
煦暖的日光透过菱花窗棂漏进来,在陆贞娘的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凝脂般光晕,也让绣绷上的银针闪闪发光。
又绣了几针,她忽然顿住,转头望向榻上的沈烈,目光掠过他眉间未散的川字纹时,轻叹了一声。
“为何叹气?”
沈烈的突然睁眼以及问话把陆贞娘吓了一跳,金线缠作乱结,针尖也刺破了指尖,一滴朱红落在白如雪的绢上,悄无声息地晕开。
“醒来也不说话,偏偏要吓妾!”
“真吓到了?”
沈烈起身,朝窗外看了一下:“怎么都这个时辰了,为何不早些叫醒我?”
“妾看你睡的实,想着该是乏了,也就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呗,夏三郎来过了,说他那边无事,让你放心...”说话间,陆贞娘将手里的绣绢放在小几上,起身给沈烈打水净面。
“我自己来就行了,你这是绣什么呢?梅花吗?”沈烈接过水盆,望了一眼绣绢上的图案,因为下针少,没看出来是什么,只看到一处殷红,像是一朵盛开的梅花。
陆贞娘笑道:“妾想给沈郎绣一个香囊,可妾的绣功不好,绣不好鸳鸯,怕沈郎不喜欢。”
沈烈掬水在脸上,搓了几下,水珠顺着下颌滚落,在青石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别说是鸳鸯,就算你绣两只没毛的鸭子,我都喜欢。”
陆贞娘掩嘴笑道:“郎君竟乱说,即便妾的绣功再不济,也不会绣成没毛的鸭子,况且鸭子没毛如何绣,那倒真是难了。”
“就是光屁股的鸭子呗,你是大才女,难不倒你!”沈烈打趣地说着,接过陆贞娘递来的方帕,擦了擦脸,问道:“道岩呢?”
“在外边守着呢!”
“你喊他进来,我有事情要跟他说。”
陆贞娘出门唤来弟弟,刚想退出屋子,却被沈烈拉住:“不用避着,你也听听,看看合不合适。”
说完,沈烈望向陆道岩:“是这样,之前我把县府的职位分给夏三郎和冯晖,由三郎做县丞,冯晖任县尉,可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让他俩一心治军为好,我打算把城里驻军编为第三营,名字嘛,继续用七星之说,为贪狼营,由你任校尉,我现在想听听你的意见,主要是想确定你有没有信心把那些军卒带起来?”
“没问题!”
陆道岩不假思索地点头,继而单膝点地,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阳光掠过新生的胡茬,将喉结的颤动也照得分明,那是少年人强压的雀跃与惶恐:“只要您信我,我就能把那些人带出来。”
话语稍作停顿,陆道岩继续说道:“只是刚从两营抽调人手辖制驻军,若是由我接手,不知冯晖和高大郎那边会不会…”
沈烈笑着摆手:“你无需顾虑这个,我会跟夏三郎商议这件事,也会听取冯晖和高裕的看法,他们应该不会有意见。”
陆贞娘对于沈烈的这个安排感到惊喜,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就让弟弟领兵,这确实是件好事。
只是她还是有点担心,毕竟城里的驻军不比效节军,听弟弟说其中一些军卒本就是宣武军中的老兵痞,而且还有新老军卒的矛盾,弟弟年纪尚轻,如果处理不好,很容易出事。
沈烈看出陆贞娘眉间的担忧,笑着宽慰:“放心吧,我是效节军指挥使,有我给道岩撑腰,没人敢不服,即便再不行,他不是还有个厉害的阿姊嘛!”
“又取笑妾呢,妾有何本事,还不是蒙沈郎偏爱…”
“哦,你总算知道我偏爱啦!”
陆贞娘说的偏爱,是指沈烈对陆道岩的器重,沈烈却故意改换概念,陆贞娘不好反驳,也不舍得反驳,假装埋怨地扯了一下沈烈的衣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沈烈望向陆道岩:“有一点你要记住,人心可操纵,杀人要诛心,宽松与狠绝都要由你所控,这就是最简单的领兵之道。”
还有一句话沈烈没说,那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之所以他会这样安排,也正是出于这个想法。
他信任夏鲁奇,可以把效节军的兵权完全交给夏鲁奇,却用破杀二营的冯晖和高裕弱化了夏鲁奇的军权。
现在,他又要把陆道岩加进去,如此也就是想打破冯晖与高裕之间的平衡,起到相互牵制的作用。
世上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你永远不会知道看似跟你亲密的人,会在背后对你抱有多大恶意。
沈烈不敢说自己足够了解人性,但他相信世间万物的两面性,尤其在这个陌生的乱世里,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同时他也确信,别人应该与他一样,所谓的信任,只不过是弱者对强者的一种依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