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玉仍紧紧握着那一张牌:九万,直到指尖发白,方图南大手掌住她的,不言语,用他那双慈悲为怀的眼睛容纳她。
佛曰:不是心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于繁华帝都,热闹牌桌,一刹那心旌摇摇,钟玉仿佛回到那紧急48小时。
破败国度,满目疮痍,当地人群龙无首,打砸抢掠,他们异国肤色,成为被围攻对象。
这一队国人根据九万指挥隐蔽在山坡牛棚,臭气熏天,脚下污水浓稠泥泞,钟玉躲在那个铜枝铁干般坚固热血的怀抱里,看见不远处一位白人女士穿一身冲锋衣,仍被几位野蛮拉入废弃屋。
她要经历什么,牛棚内无人知晓。
钟玉却见九万的拳头握了又握,终归是回望一同栖身的黄皮肤黑眼睛同胞,这里也有几位女士都与怀中少女一样,被吓得瑟瑟发抖,失声泪流。
后来他找一位向导,叽里呱啦说当地语言,不久,轰隆隆一辆破旧半报废面包车,能容纳人数很少,九万要所有女士都上车。
人们已经失去所有的安全感,此时三十余人的这一聚集点是大家的集体归属,亦是一叶扁舟,于墨黑海绵乘风破浪,有人立刻拒绝:“不能走,我们国人,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不远处已经又一轮此起彼伏的土炮声,部落间、种姓间、村落间矛盾大爆发,又有政府军与非政府武装互相博弈,武器毫无节制流入平民手中。
女士们再忍不住,放声痛哭,大家多是受单位委派,来此进行援助项目基础设施,哪想会遇到这种灭顶之灾。
一个两个都不想走,走了不知道要去到何方,在这里起码有相熟的同事、同仁、朋友。
九万脸色越来越沉,怀里少女纤弱,待开的白色茉莉一朵,不该折在这里。
他掷地有声,有理有据:“男人被抓最多一死,女同胞怎么办?”
全体噤声,那白人女士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九万大手一挥:“妇孺必须转移!趁夜色黑,快走。”
他亲自把她塞入面包车车尾厢,钟玉死死捏着他衣角,不肯放手。
记得他的手,也就是今日这双手,当时重重带着叫人不得不信任的力量,摸她头顶乱糟糟带着土坷垃的发:“跟着姐姐们一起走,我保证,我会平安接你们,送你们回国。”
时间紧迫,十六年以来永远面对井然有序完美人生的小姑娘固执的对抗:“我不要,我怕,我要和你一起。”
他那双手,彼时明显有茧层,拉住她细嫩手心:“相信我,我用性命保证,你会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昔日似被风霜炼化过的手,如今变得温柔。
待感受到他的体温,闻到鸳鸯奶茶的香,她耳鸣消失,听力回笼。
“图南哥,多年不听有人敢叫你小名了啊。”
方家势大,方图南威足,北都圈内,平辈人无人不叫一声‘图南哥’,唯最亲近人,非正式场合叫叫‘老方’。
小名?
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是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他更听到小女儿家娇嗔怪罪:“点解你小名叫九万?”
博士生,教授要罚你重修汉语言文学。
“你有没有听过:图南九万里,此去是头程?”
钟玉,钟玉。
无论是初遇还是重逢,更至此刻,故事不过刚刚开始。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也是因为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方图南记得那一天,他拽开她的手,蛮暴把草料堆在她身上帮她伪装,最后一个眼神,明艳而凄丽。
又哭了,小姑娘掉一串金豆,大珠小珠落在他手背上。
都看出方图南神色有恙,以为这位大爷要甩脸子发脾气,这样一个绵绵软软小姑娘,哪经得起他动雷霆暴雨?
石犇忙出声打岔:“英雄难过美人关,别跟小姑娘一般见识,不知者无……”
却见方图南大手一挥,将所有人赶出去。
包厢只剩他们两个。
一旁制冰机也弄错气氛,以为要冷场,哗啦啦泄倒一组冰块。
钟玉扁着嘴角不说话,不知道是哪来的委屈,荡气回肠,五脏六腑都变得酸涩酥麻。眼泪一池一池蓄满,然后溢出,所以他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她又被他端到腿上,仔仔细细摆放好塞进怀里,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九万诶,钟玉竟然挣扎:“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走开,走开。你骗我,我讨厌你。”
没料到,以为温情相拥时刻女朋友却变成呛口小辣椒。方图南挑眉,这种时候也没有停止散发魅力,:“谁骗你?方图南还是九万?”
她鼓着腮帮:“都欺负了!你干嘛消失哪里都找不到?你干嘛不告诉我你就是……你就是……”
她真的伤心了,上气不接下气。
方图南下巴搁在她头顶,无可奈何:“给了你联络方式,这些年手机号从没变过,却没见到你联系我,现在来倒打一耙?嗯?小骗子?”
钟玉傻眼,总算想起来解释,眼泪殷透笔迹的乌龙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当面说。
他听得心疼又好笑,埋头掌起她的下颌索吻,吞咽之间咬着她的嘴唇:“怎么这么爱哭?弄得我都没法儿了。”
她仰着头,喘息着嘟囔:“你明明知道我在找你……”
方图南只好松开她的腰举手投降:“宝贝儿,我昨晚才知道。”
她仿若石化。
人撤开,嘴巴也撤开,粉粉嫩嫩小小一团,在他胸膛包裹之中眨着眼睛,弱弱的:“是喔。”
怎么这么可爱?
“我是老了很多吗?16岁该记事了啊,谁知道我一个大活人,竟然叫你认不出我。还说想我?可见是假的。”
钟玉心虚更甚,变成无措孩童,可是气势猛的又涨起来:“真的!真的想你!谁叫你不带沙漠镜!还有牛仔巾……还有,还有你那个笔也不行,都掉颜色的!”
哇,气高胆壮,振振有词。
自己都惊讶,以为若有机会再见到九万,要认真道谢与道歉,再剖心表白,我想念你的,我爱过你的,爱一个虚无缥缈不知所踪的你。
然而真的找到他,到此刻,却由他抱着捧着撒娇耍赖。
下一秒,挺起身跪坐在他的大腿上,瘦条条手臂带着蝴蝶展翼似的双肩一起搂住方图南的脖子:“你真系九万?九万真的系你?”
柔软棉弹,盈盈巍巍,磨蹭着他的锁骨。
他一掌之宽就完全覆盖住她的纤背:“是我。钟玉你看,我等到你长大了。”
呜咽呜咽又哭起来,小身板挂在他身上簌簌颤悠,叫他一颗心都化了:“宝贝儿,继续玩儿还是回家?大家都在外面,再哭,他们以为我在这里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