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棋手(一)

    朱温二帝被萧砚带到了洛阳后,按照常例,禁军当驻扎在曜仪城玄武门附近的军营内,以紧邻权力中心,确保能对宫城进行直接控制。

    不说其他,按照大梁惯例,朱温每年临幸洛阳,随行的侍卫亲军都会入驻在曜仪城内,以拱卫皇宫。

    但此番萧砚到了洛阳后,不论是禁军还是侍卫亲军,都一并驻扎在东城建春门外,距离宋王府不过几里的地方,傍着阳渠设立,呼应方便,可谓是遥遥拱卫着王府。

    将军营放得如此之近,在牛存节等人的设想中,许是萧砚知道在禁军中根基不深,同样军号繁杂,成分太过笼统,离着宋王府近一些,也便于威慑。

    军营上下,共分为左右二厢,这左厢右厢,,又有不同。

    因萧砚之前任职过侍卫亲军三把手,同时领着龙骧军等几个侍卫亲军中的马军在河北狠狠打过几次硬仗,故向来被认为要与萧砚联系更深一些,尤其是此番萧砚给全军配备了近两万马匹,侍卫亲军就分了近七成,所以神威、拱宸、捉生、落雁四部侍卫亲军司的兵马便尽数入驻在左厢内,剩下的神武、龙武、龙虎三部禁军则在右厢。

    右厢禁军,便是牛存节、袁象先乃至贺瑰等禁军将领牵扯最深的几部,同样也是这些年冥帝让人渗透掌控的三军。

    四月那夜兵变,萧砚上位,前后一夜,禁军都没来得及入城为冥帝所用,其后虽没被萧砚清算,但上下军将也难免生出惶恐忧虑来,尤其得见萧砚时不时的安插一些河北出身的将领进入禁军中来,这种惶恐和忧虑就愈甚,最后一经牛存节和袁象先等上峰的鼓动挑拨,诸等惶恐就自然变成了愤恨来。

    兵变之后,冥帝一党彻底被摧毁,禁军的地位直线下降,北塞苦寒之地出身的河北泥腿子不过跟着萧砚走了一遭,就成了比禁军和侍卫亲军地位更高的宋王亲军。

    所谓宋王亲军,不但拿的犒赏比禁军多,军械装备更是精锐的不得了,禁军上下的着甲率不过四成还不足五成,狗日的定霸都和归德军这两部泥腿子出身的兵马,什么好的都添给了他们,着甲率直接飙升到了恐怖的八成!还都是好甲好器械!

    天可怜见,禁军还好,甲具虽然不足,但起码多为铁甲。试想那些着甲率不过一两成,甚至大部分都是皮甲的藩镇军,若是对上定霸都和归德军,不被打成稀碎就该回家烧香念佛了。

    此次长安和朝廷不睦,禁军自然都看在眼里,又得牛存节暗中遣人奔走联络,这股郁气自然被引了出来。

    凡军中将卒,素来都是有鄙视链的,侍卫亲军人马虽少,但向来精锐,私底下大都看不上负责拱卫汴京的禁军,禁军人数虽众,但装备又要不及侍卫亲军远甚,不过就算如此,尚有藩镇军比他们低一等,故禁军不满的,从来也只有侍卫亲军而已,但后者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家军,面子上也说得过去。

    岂料定霸都和归德军从天而降,甚而把绝大多数军队资源都牢牢抓在了手中,禁军私底下的不满自然可知。这个时代的军人并无太大的家国志向,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桀骜不驯更是百年根深蒂固,只要上头有人领导,下面的人很容易就被鼓动着闹起来。

    所以近些时日以来,左厢禁军中,操练闲散便罢,还不时有将卒勾连着纵酒博彩,乱的不像话。

    唯一让人觉得古怪的就是,那些被萧砚安插进来的河北将领竟不约束,就算撞见一些禁军将卒凑在一堆密密商议,居然也未曾呵斥过问。

    如此一来,人人都当宋王萧砚是为了不失军心方才这般姿态,显然是不想因弹压太过而使得禁军脱离他的掌控。

    哼哼,现在知道我禁军的好了?

    晚了!

    禁令既然越来越松,左厢禁军便彻底没了法度,一些将领竟然敢堂而皇之的摆酒宴请士卒,名为请将士消遣解乏,不过是借萧砚的纵容行跋扈姿态罢了。

    直到今日晚间,左厢中有中上级将官摆酒设宴,主持者是牛存节麾下左龙虎军的都押衙,别名唤作潘七哥,是牛存节身边的亲信武官,职权虽然不大,但颇得重用,故在当下,也是席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右厢侍卫亲军那边,都是没卵子的怕事鬼。”

    有军官醉醺醺发笑,进而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七哥,此番若是那宋王去位,咱们左龙虎军怎么也得迁进侍卫亲军司吧?侍卫亲军那帮怂货,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旁边不少人都大笑着附和,好不快活。

    潘七哥一介都押衙,当下竟然坐在主位,此时不过抬手稍稍一压,满不在乎道:“侍卫亲军那边不堪用,犹犹豫豫看不清形势,此番洛阳事了,朝廷几位大帅定然是要改制的,谁上谁下,几位大帅心里自然都有谱。”

    说着,他打了个酒嗝,嘿嘿道:“我们左龙虎军向来都在牛帅麾下,忠心耿耿,此番若不青云直上,如何在朝中为牛帅造势?”

    众人大乐,兴致更高,推杯换盏间,甚而还不时传出几声对萧砚的低骂。

    不过快饮之间,忽然就听见营外骚动,不少军士都在叫嚷:“好大的火!快看!那是……宋王府的方向!”

    其实说起来,这两日右厢中克制了不少,潘七哥带头压制着手中军士不得骚动,只和一些要好的将官私下小酌一二,打的主意嘛,自是代牛帅拉拢人心。

    这个时候闻见骚动,便自然大惹潘七哥不快,他虽然此番代替牛存节上下奔走,却也只说明他擅长厮混,懂得人心计较,可不代表他是个庸人。

    所谓军中最怕夜惊,又当得眼下这个节骨眼,明日侍卫亲军就要尽数发往长安了,禁军中若是生了什么变故,岂不误了上头的大事?

    所以潘七哥当即重重一拍案几,喝人进来问话。

    却见一亲卫快步跑进来,脸上竟有惊喜之色:“诸位将军,宋王府邸,起了好大的火!”

    不料潘七哥听见这句话,却是脸上一惊,不止是他,席上几个醉醺醺的禁军将领都是瞬间醒了几分酒气,一个二个直起身来,不过只和潘七哥对视一眼,就齐齐蹿出了大帐。

    当下就见营中四下大乱,好多人头都挤在西面朝着城中张望,七嘴八舌的乱喊着。同时众人也终于看见洛阳建春门方向,果然真生了火头,火势之大,映得半边天际都隐隐泛红。

    “入娘贼……”潘七哥不禁呆愕住,下意识喃喃着:“入娘的这是出了何事?”

    看他都如此模样,左右早就被牛存节等安排策反的将领更是慌了手脚。

    难不成上头就已这般发作了不成?啖狗肠的怎生没人知会禁军?上头几个节帅和王公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难道还要在洛阳上演一场汴梁兵变?

    而就在一些从帐中匆匆赶出来的将领纷乱朝着潘七哥发问的时候,又有人突然惊呼起来,众人齐齐朝着那边望去,却又惊恐发现,东面白马寺方向竟然也生出大火,伴有厮杀声响起,声势分明不少于百千人交战!

    在一河之隔的阳渠对岸,左厢侍卫亲军也被惊动,无数人走出营帐朝着东西张望,同样是在七嘴八舌的惊慌叫嚷。

    这时候,便突有连绵马蹄声在两方营外响起,进而马上同时就听见一道道带了内力的声音在一遍遍的不断下令,其中语气,让人一下就可以听出那些人正是充为天策府爪牙的夜不收。

    “有奸党鼓动乱军生变,先焚宋王府,后攻白马寺,欲挟太上皇西去!当下上将军已亲领兵马定乱,贼军不足惧也!左右二厢,凡定霸、归德二军出身之军将,速离营归上将军调遣!其余人等,但忠于上将军,则闭营自守,不得鼓噪生事,若有违令,乱事定后,上将军定斩不饶!!”

    不知到底有多少的夜不收在营外不断策马奔动,而随着这一道道大喝声如雷震般向着整个阳渠左右大营蔓延,方才骚动起来的左右两厢,竟是这般突兀的安静了下来。

    而夜不收将此令复述三遍后,便次第远去,也不知他们是向西还是向东,但总归是消失在了夜色中。

    潘七哥以及聚在身侧的禁军将领尚在愕然不提,却又马上听得四下营盘中又是一阵骚动,一眼望去,才见是诸等河北出身的军将这个时候三三两两的带着亲兵翻上马背,着甲提刀,轰然出营而去,显然真是要去协助宋王定乱。

    而这些规模约莫数百的河北将卒离去便罢,同时还不忘喝令禁军上下:“尔等都老老实实在营中待着,等到奸党被诛,上将军对尔等自有重赏!入娘的谁敢生乱,天策府定然杀无赦!”

    这个时候,诸如禁军等将卒,才亲眼看见那些河北兵马有多悍勇,他们为了一点功夫都不耽搁,竟是直接骑马撞开营门直去,各自或持马槊、或执大枪,身上甲胄森严,飞也似的策马而走,那严整程度仿若早就等着这一刻也似。

    随着河北人士纷纷离开,左厢还好,侍卫亲军中竟还不时响起有将领的喝令约束声,右厢禁军这边,却是在稍稍静止了片刻,突然人声大作起来。

    禁军上下自然也有不知内情的将官,诸如都头或十将等下级军官,这个时候只有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而中上级将领,此刻却都只是目光望向稍显激动而全身发颤的潘七哥。

    潘七哥奉牛存节的命令在营中勾连禁军上下,加之平时人脉甚广,萧砚留在营中的河北将领又不作为,他负责联络的人,都或多或少的知道朝上有大人物正联合长安杨太尉准备兵变。

    富贵、权力,就已如此活生生的摆在了他们眼前。

    虽说这变动是突然发作,诸军也还没有离开洛阳,更不知道杨太尉有没有大军东来,但眼下事变却已生生摆在了所有人眼前,连负责替宋王震慑禁军的各级河北将官都被调走,岂不正说明事态之严峻,到了宋王都失措的地步?

    可是要不要踏出这一步,却需有人来担责、来决断。

    毕竟就算是有牛存节等禁军大将提前谋划,禁军上下知情者有心人不少,可事发突然,他们终究没有上头的命令。

    只要踏出这一步,他们可就要堂堂正正和那个名震四海的天策上将对阵了!

    而眼见右厢各营都有将卒骚动不止,禁军士卒本就因错过了那场汴京兵变以致被河北大头兵骑在脖子上不满,这个时候都或癫狂、或躁动、或惶恐的发作起来,又无将领约束,几与乱军无异,可谓是箭在弦上了。

    “啖狗肠!”

    潘七哥终于大骂了一声,下定了决心,面色稍显狰狞道:“城中不会无故生变,必是上头已先下手为强!几位大帅和朝中王公并无强兵,若等到宋王平乱,咱们也要跟着受到牵连!此番宋王手中亦无大军,纵有天大本事又有何用?不如就此起事,去搏一个天大富贵!”

    作为牛存节的亲信心腹,潘七哥的见识不算浅显,但他就算深知动则生变的道理,眼下这个关头,却由不得他多想,上头若是事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乖乖在宋王刀下引颈受戮便是。

    可他更害怕若兵变事成,这天大富贵又从他手中错过,汴京那夜禁军就失了机会,今夜焉能放过?

    君不闻富贵险中求!?

    说话之间,潘七哥眼见右厢各营都鼓噪起来,当即振臂大呼:“萧贼携二帝操弄朝事,他才是奸党,朝中王公大帅已然起兵讨贼!我们是为拱卫禁军,食军饷忠君事,正当奉诏诛除萧贼,奉太上皇复位!”

    左右事先被他拉拢联络的人马,早就蠢蠢欲动,此番更是慷慨激昂,纷纷同样跟着振臂大呼,火光之中,只见无数狰狞的面孔,纵有一些不想生事的将卒混迹在其中,此刻也被这股慷慨激情淹没。

    而潘七哥这个时候认了这个决断,自然当仁不让的成了此面主持之人,亦当即激亢下令:“各营立即披甲集合出兵!白马寺乃太上皇行在,几位大帅既已遣兵马相攻,我等不可不援,右龙武军着即引兵东去白马寺!而余下各军,都跟着本将进城与几位大帅汇合,围攻宋王府、进逼皇城,挟制天子!”

    一众大将顿时热血上头,振臂欢呼起来,不过还是有冷静一些的人不忘指着对岸的左厢大营:“侍卫亲军那边怎么办?”

    潘七哥翻着眼不屑一笑:“理他们作甚,他们愿待着就待着,愿劫掠劫掠,只要不来干涉我们,就无需理会!可若真敢来干涉争富贵,一样照杀不误!莫要管顾他们了,速去纠集兵马!”

    左右当即呼啸着散去,整个右厢当中一时人喊马嘶不止,无数将士被上官勒令出营,一些不愿从的也被强行裹入其中,总之禁军上万人起码有六七成都被汇集了起来,潘七哥还有心集结整队,可也有不少心急的已涌出营去,总而言之,这些将卒终究不是蠢货,都尽量披了好甲,持了好刃,要去争一争这大好富贵。

    此刻从高处向下俯瞰,就能看见阳渠右岸的连绵十数个营盘,此刻都是火光缭乱,成千兵马正在披甲集结,更有策马将卒已然冲向洛阳城方向,火把绵延如龙,是如汴京夜事。

    而侍卫亲军所在的左厢大营中,此刻同样不得安分,四下都有鼓噪的声音响起,军将怎么弹压都约束不住,分明是有不少人要一并汇入这乱事之中。

    但在左厢主帐内外,此刻却是一片安静,甚而安静的不像话,外头值守将卒尽是骁勇之辈,虎背熊腰披甲持戈,精锐程度分明不下那天策府夜不收。

    而大帐之中,无数侍卫亲军的高级将领俯首趴在地上,只是冲着主位沉默而拜,无一人敢抬头。

    一身戎装的萧砚,按剑立于帐口,虚眸昂首望着对岸,面色不惊不动。

    降臣兀自慵懒的坐在帅位上,右手捧着侧脸望着他,嘴角有温婉笑色,媚眼中更是柔情无限。

    她眸子里容不下偏缕旁的身影,只有那人。

    整座大营都在呼喊,而黑沉沉的天空压在那人的头顶上,仿佛似是要将他完整吞噬下去。

    但她知道,这天空不仅压不倒他,他身上自然散发出的锐利昂然之气,反而要把这天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来。

    如此男儿,才值得她孤注一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