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战鼓雷鸣。
天上一片灿烂的朝霞,红得醇厚,红得浓烈,就像地上殷红的血飞腾到天际,铺散开来。晨曦透过厚重的红霞,钻出几许柔和的光线。火一样的日头从东方升起。
阿季挥刀砍断马腿,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杨晋从马上跌下来。
红日。
红霞。
红色的土地。
“此战本不该有。”
阿季红着眼,举着刀,逼近杨晋。
杨晋指着他,手哆嗦着,口中想说什么,却因恐惧,喉咙仿佛被痰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日子,他跑遍了几个州府筹来的兵马,在苻妄钦所率的虎狼之师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阿季一步步往前。
杨晋一步步后退。
刀在空中转了个冰冷的圈,离他的脖颈不足三寸之距。
马车越来越近。
梅川握着缰绳,驶过地上的尸首,驶过归不了家乡的战士,驶过残破的铠甲,驶过满心的仓皇,驶过无边无尽的悲伤。
“阿季,不可!”她喊道。
声音被风声、厮杀声湮没。
马车被乱石卡住,动弹不得。
她跳下马车,提着裙角,奔跑过去。
“阿季,阿季——”
她离他越来越近,旋即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句:“阿季,莫要如此!”
阿季的刀停住。
他看见了她。
在血一样的朝霞下,她是那样急切地向他奔来。
带着风,带着尘。
到他身边。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抚了抚她的脸,声音里带着血腥的余温,带着盈盈情思的轻柔。
“你哭甚。”
他问。
“不曾哭。”
梅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眼中的担忧、恐惧、牵念,翻腾着,化作了雨径绿芜,霜园红叶。
泪一直流。
手掌抚不尽似的。
阿季在她的眼泪里,雨淋日炙。
青箬绿蓑不可挡。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阿季说。
他说的不是“你怎么来了”,而是“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梅川觉察到,他对她的出现,没有她想象中的意外。
“阿季,你不可铸成大错。来的这一路上,我的心悬着,一刻也落不下。我怕,我真的好怕……我怕我们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我怕极了……”
为什么。
为什么越爱,越软弱。
梅川哽咽着。
数日的囚禁,她红色的衣衫皱巴巴的。脸上的烟印子让她看起来像个狼狈的孩子。
阿季道:“你放心,我心中有分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上霞光万丈。
地上哀鸿遍野。
他转过头去。
梅川喊道:“阿季,你的闺女无恙!”
彼时,在公主府的密室中,老布曼尚不知大齐、南界会介入这场纷争。
他看着杨后派来的人将药递到南平公主手上。
他素闻苻妄钦是个狠戾之人,害怕南平公主造孽太深,酿下大错,便偷偷换了那药。
南平灌到梅川口中的,其实是参汤。
碗放置在地上的时候,梅川细细打量,便知道了,那不是毒药。
所以,在南平强行灌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十分抗拒。
有了参汤的滋补,她和腹中的孩儿扛过了饥饿、辗转。
南平公主熟睡后,老布曼进入密室。
他与梅川商议好,会偷偷放她出去,她则要确保苻妄钦不会伤到公主。梅川答应了。可就在他们从密室出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外头,大齐的兵丁伪装成贼寇,起了乱子。
宫廷中来人,手持杨皇后的腰牌,传老布曼进宫。老布曼无奈,只得随他们离去。他没有想到,这波人是大齐人假扮的,杨皇后的腰牌也是假的。目的就在于混淆视听。
老布曼前脚离开,后脚一群人趁着混乱,潜进来,将梅川,连同睡梦中的南平,套入麻袋,掳了去。
所有人都以为梅川腹中的孩子没了。
只有梅川自己,和老布曼知道真相。
梅川关在铁笼中的时候,一心想着逃脱。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腹中的孩儿。
她知道,阿季将她、将孩儿看得多么珍贵。
他用舞刀弄枪的手,亲自搓了红绳。
他说起“闺女”来,霸道又稚气。
阿季听了她的话,眼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但,他并没有停。
杨晋踉踉跄跄地想要跑。
阿季揽过梅川,一手蒙上她的眼,一手将青龙刀掷了出去。
“呲——”
兵刃穿过皮肉。
杨晋倒在地上。
阿季轻声说与梅川:“不怕,不怕。”
他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她腹中的孩儿。
这时,苏星阑走了过来。
他向阿季颔首道:“苻将军,梅医官方才拼了命地往这边跑,星阑没有拦住,是星阑行事不周。”
阿季问道:“那边如何了?”
苏星阑促狭道:“那么多食人鼠,够他们忙活一阵子了。”
食人鼠,是湿热的南界特有的产物。
较之寻常的鼠类,更加凶猛、强悍。
阿季朗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在他出发之前,阿季尚有一丝犹豫。
今见他带着梅川平安归来,最后的一点不放心,也放心了。
梅川迷茫地看着他们,一头雾水。
少顷,周遭安静下来。
有副将来报:“将军,杨晋带来的兵马,未战死的,已投降了。”
阿季点头:“将他们押至宫门下,待看完了戏,恕他们回原籍。”
“是。”
“另则,星阑已探到齐兵的窝点,你带些人马,随他过去,将他们收拾了。”
这时,梅川已悟出真相。
轮回百般劫,风吹几度清。
所有的事情就像散碎的石粒,串联起来,是一个圈套中的圈套。
阿季比她想象中更有谋略。
星阑比她想象中更机智。
她想了想,跟阿季说道:“放过薛王后吧。莫要伤了她的性命。着人将她送回锦都。”
阿季思忖一番,道:“好,听你的。”
他揽着她的手,一直未松开。
他看着她的面孔缓缓平静下来。
他知道,她已明白。
“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他在她耳边道。
“你方才说的戏,是什么?”
阿季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戏该开始了。”
他将梅川抱上马,说了四个字。
“随我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