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册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好似被裹进一张由震惊、悲伤织就的大网中,两端网口一收,越勒越紧。他成了来不及呼喊的猎物。
他看到断头台。
父亲孙沅的头被铡掉。
血溅得老高。
他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看着,不敢出声。
他总觉得父亲是看到他了的。
父亲用眼神对他说:跑,快跑。
他一路艰险,渴了便喝沟渠中的泥水,饿了便食些草叶果腹。
他不敢叩门乞讨。一旦被朝廷捉住,罪臣之子的下场,是收监为奴。
他不愿一世为奴。他定要寻到翻身的机会。
七天七夜,他逃到蜀山。
恰逢薛之庆在蜀山打猎。忽遇刺。他拼死相救,得到薛之庆的赏识,却也因箭伤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一瘸,便是近十年。
薛之庆收他为关门弟子,亲授他兵法、阵法。他在大齐的官场崭露头角,却总是被人看轻。人们给他取绰号“孙瘸子”。
他看到李花。
将军府的李花。
天安战败,他被齐王罢官免职。他用六爻卜得,大梁有将苻妄钦,有真龙之相。
他想搏一搏。
为孙家搏一个大仇得报,为自己搏一个定策之功。
父亲没有完成的万古流芳之愿,他或可达成。
自小,读了满腹的诗书。跟着师父,又习得兵戎之道。
他相信自己能办到。
他辗转来到将军府,见到这个昔日战场上的对手。将军府的李花开得正好儿。
他记得那是一个有风的日子,李花从迷离的碧空飘舞下来,须臾之间,满院飞雪。
他与苻妄钦从对手变作好友。
苻妄钦留他在身边,与他饮酒、对弈、谈兵论道;骑马、射箭、钩玄猎秘。
苻妄钦从心底赏识他、尊敬他,在他面前,从无拿大之意。满怀赤诚。
将军府的书房,凭谁都进不得,唯他可进。
“孙兄啊孙兄,孙兄乃不世出的大才。”苻妄钦常常道。
他是真的想报答苻妄钦的知遇之恩。与之做一对明君贤臣,留下故事让后人评说。
只喝自己壶里的茶,只跟自己认定的主。
不管是杨后、大齐,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周旋其间,想到的只是利用而已。
他从没有想过背叛苻妄钦。
所以,面对苻妄钦的质疑,他跪地起誓,毫不犹豫。
“将军,凉州城外,孙某曾向苍天起誓,一世忠于将军,奉将军为主。此话若有变,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不管是对他的筹谋,还是对苻妄钦,他从没有愧意。
至死不悔。
唯一让他愧疚的,是南平。
他看到一张女子的面孔。
圆圆的眼儿,长长的睫,乳烟缎攒珠绣鞋,连睡梦中都充满惊惧。眉头软软的,皱成一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南平时的样子。
他在书房看书,晚了,歇在榻上。南平漏夜而来,躺在他的身边。
从他答应帮她对付周镜央开始,一盘棋已经开了局。
只是她没有察觉。
她从来都是温柔羞涩地唤他“先生。”
朝野多变故。
她渴望安稳。
她想和爱的人一起去寻求安稳。
可她不知道,她的不安稳,正是她爱的人尽心谋划的。
去南界?
他从来只是敷衍她罢了。
他满怀壮志,怎会去那荒蛮之地落居?
然而,就在她让他过来抱抱她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南界鸟语花香,四季温暖无冬,一定是个好去处。
大仇报了,夙愿达成,他或许真的可以留着自己的后半生,陪伴南平。
春水碧于天,隔岸听雨眠。她圆圆的眼儿里下着缱绻的雨。
和风细雨洗涤了他追名逐利的心。
如果她只是阿五,如果他真的是大齐农人孙甲之子,那该多么好啊。
满心的亏欠,如何填平?
他是万万没想到南平会真的对他动手的。
明明温香软玉在怀。
明明她唤他“先生”的时候,笑颜依旧。
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对他下狠手的人,尽皆做了防备,但他没有想到她。没有防备她。
她没有等到他的弥补。
他来不及呼救。
她是如何顷刻之间变得如此决绝?
他想不明白。
难道真的是如先师所说,于术士而言,卜常人命运无妨,可卜天道,伤阴骘吗?
他看着南平的脸慢慢地,越来越模糊。
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
他没有亲眼看到苻妄钦手握碧龙玺登基。
他没有看到大梁这场浩劫。
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奈命何,奈命何?
他的眼睛极不情愿、却又不得已地闭上了。
天下,仇恨,权臣,南平,罢了,罢了。
他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
前方是南界的方向。
老布曼迟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他们莫要回头,赶紧去南界。
他到死还是固执的。
不希望苻妄钦寻到梅川。
不希望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老布曼是南人,在大梁待了二十年,他依旧是南人。他想到慕容娘娘的惨死,想到南界内战时老梁帝作壁上观的冷漠。想到方才出发来军营前,王的嘱咐:“老布曼,阿五有些神志不清了,你可千万要留神,莫让她坏了大事。”王是特意使计支开了苻妄钦,才放心让他们来的。
可他又想到那日在密室里,他与那个叫梅川的女子达成的协议。
老布曼一时左右为难。
西风呼呼地刮着,吹动马车上的灯笼。
灯笼摇摇晃晃,像落到人间,无所适从的月亮。
痴痴傻傻的南平好似猛然想起什么,她扭头看着军营:“老布曼,我要告诉将军,全贵妃在何处。我要告诉他……”
老布曼不作声。
南平拉开车帘,吩咐车夫:“掉转头,回军营。”
车夫却像听不见似的。
车轱辘急促地滚在地上,咕噜咕噜响。
南平欲下车。
老布曼恐她伤着,扯过缰绳,想要勒住马。
那车夫回头,兀地一伸手,袖中散出一片粉末状的东西。
南平与老布曼皆昏迷过去。
车夫扬鞭,马车在暗夜中跑得愈发快了。
阿季回营,连唤了几声“军师”。
他有事,与孙册相商。
有兵丁奏报说,一个时辰前,有位女子来营中,军师跟着她走了,便再也没回来。
女子?
阿季吸了口凉气。
“什么样的女子?”
兵丁笨拙地描述着。
听他的形容,明明就是南平。
大乱即至,何以军师跟着南平公主消失了?
南平公主不是跟梅川一起被杨后从公主府带走了吗?
难道……孙册在关键时刻投奔了杨后?
这时,外头放哨巡逻的兵丁奔回帐中禀报:将军,大营遭遇偷袭!
想来是杨后筹措的兵马了。
阿季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真相。
天诛地灭,不得善终,誓言竟都是假的。
孙册到底是背叛了自己。
对人性的失望,使他怒气更盛。
所有人都负他。
所有人都逼他。
他的孩儿死于非命。他的妻子不知去向。
忍无可忍,已无须再忍。
他拔出青龙刀,铠甲已山呼海啸。
“迎战!”
他要屠尽天下鼠辈,屠尽负他的人。
天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轻纱。厮杀声划开了这凶险的一日。
阿季几日未眠,眼眶通红,带着嗜血的光。
退路,什么是退路?
事到如今,他退无可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