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下雪了,今年京都的天儿可真奇了,看来,咱们千秋殿该早早笼上炭盆儿了。”小宫人说着,去杂物库里翻找炭盆。
杨令佩起身,站在门口处,雪花夹杂着风,飘到她身上。
她打了个寒颤,忽然神经质地大喊:“来人,快,把殿门关上——”
小太监连忙答应着。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不,不,打开,打开——”她复又大声喊着。
小太监摸不着头脑,只好遵命。
“不能关门,不能,大白天的,中宫的门关着,让人瞧见,算怎么回事呢……”杨令佩絮絮叨叨的,又回到铜镜前坐下。
丧钟还没敲……
他们定是还没有发现朱瑁已经死了……
死了。
呵。
他死了吗?
想来是死了。那一刀捅得那么深。
杨令佩的眼神呆滞,像两只血窟窿,往外渗着鲜血。
“他是我杀的吗?我真的把他杀死了?”她心里有一头困兽,咆哮着,挣扎着,在方寸之地撞来撞去。
“不,不会的,他的死与我没有关系。我怎么会杀他呢?”杨令佩捂住耳朵。
雪越下越大。
铜镜中的人,她竟好像不认识了。
她是忽然起的杀心吗?
不。袖中藏着的那把刀,不是偶然。
她藏刀多久了?
从在文德殿中,他拿刀指着她的脖颈,说出那句“再动朕的女人,朕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便开始了吧。
直至他说出“若让你的儿子登基,朕不如立时驾崩”,袖中的刀呼之欲出了。
今日,她终于向他动了手。
谁能想得到呢?
小时候,她曾因为他的一个笑脸,开心一整年。
他是东宫太子。东宫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东”时属春,色属“青”,国储之宫啊。
他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却有一双天然皱起的眉。
她以为她能抚平他的双眉。她以为她可以的。
他唤她名字“令佩”的时候,她欢喜得手足无措。
他与她有肌肤之亲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桃树,开满了花,一朵一朵的,开得床榻上、殿宇中,到处都是。
苦熬到他登基。
册封皇后的那一夜,她在千秋殿整夜未眠。
会当凌绝顶。她以为她站在后宫的顶峰,离他越来越近。
可是,阴差阳错,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他防备她,嫌恶她。
仿佛在他的眼里,只有她的错处。
她毒杀全贵妃又怎样?
全贵妃对他,可有她一半的忠心与痴心?
全贵妃闯宫,当着侍卫的面让他难堪,再大的错,他都不计较。而她,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他便将她关进内廷监的狱中,一关就是许久。
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啊。
不管夫妻感情如何,稚子无辜。他为何一丝一毫都不曾顾惜?
“废后”这两个字,他如何说得出口?
杨令佩对着铜镜冷冷地笑笑。
铜镜中的女人,褪去了温情,只余阴毒。
“我既爬到了最高处,便不会那么轻易被推下。”她捧住自己的小腹,咬着牙关,说道。
鸿鹄回来了,跑得急,落了满头的雪。
她看着杨令佩哭哭笑笑,痴癫的模样,一时竟不敢上前。
“娘娘,娘娘——”
杨令佩猛地转过头来:“事情办妥了吗?”
鸿鹄忙不迭点头:“妥了,妥了。”
主子的模样,吓着她了。
“你遣谁去映月阁报的信?”
“花房的一个打杂小太监,才进宫没多久。平日里侍弄花草,鲜少出来的。奴婢给了他一锭金子,嘱他说话留神。他高兴得了不得。奴婢躲在暗处,看着他去的映月阁,没出岔子。主子放心。”
“杀了他。”
“主子,他不敢出卖咱们的,他的母亲是奴婢母亲的远房表嫂,木讷,可信……”
“我说杀了他。”
“是。”
鸿鹄赶紧答应下来。
杨令佩攥着一根金钗。
她将金钗插在了头上。
“鸿鹄,你说,本宫方才去哪儿了?”
“娘娘去文德殿送饭食,敲门,陛下不开,娘娘将饭食放在殿外,便走了。娘娘担忧陛下的安危,在千秋殿心神不宁,茶饭不思。”
杨令佩点头:“接下来,便是等旁人来千秋殿告丧了……”
她起身,行至书桌边。
她好久没有握笔写字了。
她需要安静下来。
此事与她无干。
慌不得。
半分也慌不得。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她书写着,闻着墨香。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
朱瑁的面孔,朱瑁的笑,朱瑁的玄衣,朱瑁如月下池水般的双眼,朱瑁一生不得展的眉,如雪花一般,纷纷落在庭前,屋顶,杨令佩的砚台,千秋殿的珠帘。
她挣不开,逃不脱。
“皇后,皇后,令佩,令佩——”
她仿佛听见朱瑁在喊她。
她以为朱瑁死了,自己所有委屈、愤懑的念想都覆灭了。然而,并没有。委屈还在,愤懑还在,又平添了恐惧,羞惭,愧疚。
她打开窗,看着赤色的天空。
“所有的孽都是我的。孩儿,孩儿,但愿你将来能懂娘,知娘,陪着娘。”
这厢,南平公主听了小太监的通禀,以为朱瑁伤势有异,连忙前去探望。
到了文德殿,推开门,当场愣在原地。
朱瑁的身上插着一把刀,龙榻上满是血。
她怔怔地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惊叫一声,怆然跌坐在地。
“皇兄,是谁害了你……”
南平公主看着不得善终的朱瑁,心有戚戚。
端亲王闻讯匆匆赶来。
朱瑁死了,国玺还未找到,苻妄钦却手持“勤王诏命”往京都赶来。这局势忽然间对他而言,非常不利。一个不慎,便有可能成为杀侄弑君、臭名远扬的反贼。他苦心孤诣制造的大好形势,已然立于危墙。
他本能地怀疑慕容飞。
直到他看到血泊中的那颗佛珠。
他拈起佛珠查看。
他身旁的谋士言曰:此乃七宝所制,在所有佛珠中殊胜尊贵。在大梁,仅有寺庙的方丈以及有名望的高僧方可持此珠。
他唤来宫门口的守卫,细细查问,方知,今日,皇家寺庙的方丈慧光法师进过宫。
“将此人这几个月出入宫闱的所有记录都翻查出来。何时进宫,见了何人。”端亲王沉声吩咐道。
“是。”
不多时,侍卫首领将整理好的名单交予端亲王。
端亲王看到“全贵妃”这三个字的时候,停住。
这秃驴曾入梅阁见了全贵妃。
端亲王觉得自己悟到了某种关联。
秃驴极有可能是全贵妃的人。
全贵妃真是了得。
将昏君耍得团团转,骗得“勤王诏命”,转过头就跟苻妄钦打得火热。勤王,勤王,昏君死了,还勤什么王?届时,再把他打成反贼,自己与情郎可就占尽了天机。
端亲王猛地一拍桌案。
一旁的南平公主流泪道:“早知她对皇兄不是真心,乃曲意逢迎。没想到,她如此决绝……”
端亲王吩咐侍卫:“全城搜查这秃驴!要活的!”
“是!”
端亲王看着朱瑁的尸体,思忖良久,道:“去千秋殿,请皇后过来相商。”
一盏茶的工夫,杨令佩款款而来。
一进殿来,便哭得哀哀戚戚,哭苦命的夫,哭自己可怜的遗腹子。
端亲王道:“国玺仍未找到,苻妄钦狗贼却直逼京师,皇后对此,有何想法?”
杨令佩道:“王爷,本宫妇道人家,能有何见识?什么勤王诏命不诏命,本宫一概认不得。本宫只认,谁对本宫好,谁愿意真心实意扶保本宫的孩儿。”
她这番话说得九曲回肠,绕了十八个弯儿,端亲王却听懂了。
她在暗示他,现下,苻妄钦大军临城,他若不是真心实意扶保她的孩儿,他就坐实了“反贼”的名头,毫无退路。
朱瑁而今死了,不管是谁杀的,都与端亲王脱不了干系。
他一没有国玺,二没有诏命,三没有料到苻妄钦来得这般快。
只有支持杨令佩,支持朱瑁的遗孀,他才能为自己开脱。朱瑁的死,才有因可解。京中混战,他才不致声势上输给苻妄钦,被百姓唾骂。
朱瑁只能是“因病崩逝”。
她精准地看清了局势,不温不火地拿捏。
既不亲,也不疏。
既不软,也不硬。
端亲王打量着她,这杨家的女儿,小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