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亲王秘密驻扎在京郊的兵马,加之南界的援兵,人数远甚于宫中的御林军。
殿中,忠于朱瑁的人皆被制服。
胜负已分。
参与祭奠的群臣低着头,不敢吭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谁也不想在此时无谓送上人头。忠臣,忠臣,忠的是何人,便要看皇位上坐的是何人了。
年轻的南界王慕容飞一身铠甲走进来。他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是他与王叔慕容衡殊死搏斗时留下的。那疤痕使他有一种蛮人的邪气。纵是在笑,亦是阴森森的……
“陛下万年。小王此次进京拜谒,若有不周,望陛下海涵。”
他在行礼,却没有跪拜。
南平公主急道:“表哥,你万不可做糊涂的事。皇兄待你我不薄,待南界不薄……”
慕容飞看着她,笑道:“阿五,你误会表哥了。表哥不过是……受陛下和端亲王二人之邀,来大梁做而已。”
“有带着兵马来做的吗?”南平公主怒道:“表哥,慕容氏与大梁既有姻亲,便不该是非不分。”
慕容飞扶着她的肩,道:“阿五,表哥自然是念着这份姻亲的。你不必担心,表哥心里有分寸。”
“将公主请下去。”慕容飞吩咐左右道。
几名南界的兵士答应着,说了声:“公主,请——”
南平公主不肯离去。慕容飞使了个眼色,那几名兵士便拽着南平公主往外走。
南平公主挣扎着,口中唤道:“表哥,表哥,你不能这样……”
声音渐渐远去。
隐于雨声中。
朱瑁手中的剑苍凉地垂落。
他望着慕容飞眉间的疤。
“朕看错了你。”
端亲王沉声道:“陛下,方才,太傅的话发人深思。君有过,臣谏,君不改,臣替君改之。陛下还是写了退位诏书为好。”
笔墨纸砚端来。
朱瑁仰头笑笑,那笑像是重阳佳节里遍插的茱萸,酸而涩。
端亲王将置于梅川脖颈上的刀晃了晃:“陛下好生写了退位诏书,便可安生与美人逍遥去。”
梅川向朱瑁摇摇头。
她内心充满了自责。
若早知南界如此,她焉会让小盒子去对端亲王说那番话?原以为会震慑他,让他安分些。哪知,却让他更加肆无忌惮、有底气了。
朱瑁扫了一眼那笔墨纸砚。
一旦写了退位诏书,端亲王的逼宫便可被轻易抹去了。新帝自知无才无德,愧对百姓,甘愿退位,余下的一切便“名正言顺”。
庭前,雨越下越大了。
落在地上,像无数的鼓点一般。
朱瑁握起笔。
端亲王心放下了一半。
正在此时,从外头飞来一支冷箭,射向朱瑁。
箭头离他的心口约莫一寸。
笔跌落。
朱瑁倒下。
殿中再一次骚乱起来。
端亲王急道:“快,传医官!救活他!”
显然,这支冷箭在他的意料之外。
退位诏书还没写。此时朱瑁万不能有事。否则,端亲王的计划便乱了。
一旁的慕容飞转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朱瑁被囚禁在文德殿。
梅川亦与他关在一起。
医官署的医官们一波一波地赶来文德殿。
宫廷已被控制,密不透风。
端亲王有令:务必救活朱瑁,写出退位诏书,盖上玉玺。
另一方面,他命人前去皇陵,接淮王进宫,以“拥淮王登基”为名,堵悠悠众口。
夜。
雨终于停了。
医官都散去。
唯有梅川坐在榻边。
朱瑁的手忽然动了动。
梅川连忙上前:“陛下——”
她唤了一声。
朱瑁睁开眼,往门外看了看。
梅川会意,压低声音,道:“陛下早就醒了,对不对?”
“嗯。”朱瑁点点头:“退位诏书,朕,不能写……”
“微臣猜测,陛下所中冷箭必是慕容飞指使人暗中所放。他不肯相助陛下,却也不会白白当端亲王手中的棋子。他不会让端亲王那么顺遂地得逞。他巴不得大梁的水,越浑越好。大梁内耗越大,于南界便越有利。那小子,野心勃勃,绝不止满足端亲王许他的那些好处。”
朱瑁看了看梅川,又将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得今日之境地,是朕无能,连累梅卿,连累孩儿……”
梅川道:“陛下有所防范,今日宫廷防卫却轻易被攻破。宗圣殿上,端亲王刺杀朱珝如此顺遂。微臣怀疑,陛下身边出了内奸。马之问很可疑……”
“他从东宫起,便跟着朕,十来年了。”
“人心薄凉。陛下难道不知?”
梅川说到这里,有些心酸。
朱瑁自小在宫中受尽欺压,怎会不知薄凉?只是他太渴望得到身边人的真心。他愿意相信每一个对他好的人。比如马之问,比如端亲王。只是那些好,不过是他的自以为。
他的信任,他的防范,皆错了去处。
“事已至此,梅卿,无论如何,朕也要保住你。”
朱瑁挣扎着,起身。
他似乎是很艰难地做下一个决定。
“取皇绸来……朕给你写道密旨,你拿去,找,找,找……苻妄钦。”
那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所有的不甘,都被白日里宗圣殿的大雨冲垮了,随着沟渠中的水流走。
即位为帝以来,他最想得到的,便是梅川的心。
他做了一切他所能做到的。
然而,他还是无法庇护她。
他的骄傲、他的敏感,皆不许他让梅川去找苻妄钦。
现下,却也不得不如此。
苻妄钦在西南,只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便可挥师京城。
盖着玉玺的“勤王诏命”,是他最后能送给梅川的东西。
落下最后一笔时,朱瑁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掉下来。他转过脸去,不肯让梅川看见。
“若在苻将军赶来之前,朕已大去,梅卿,这大梁江山,便交予你手。你的孩儿,便是大梁的新君。”
梅川跪在地上:“陛下,不可。”
“为何?”
“微臣……微臣腹中的孩儿不是……”她咬了咬牙,自知此时说出这番话万般残忍,然,大是大非关头,不得不道出实情。
“那夜,陛下临幸的不是微臣,是已然离宫的梅阁前任掌事宫女春枣。微臣与陛下,从未有鱼水之欢。”
朱瑁怔住,良久,他摇摇头:“不,梅卿,你在说谎。那夜的确是你。你的孩儿是朕的骨肉。”
“陛下,真的不是……”
“梅卿,你不要哄我,好不好?”朱瑁红着眼圈儿看着梅川,眼神里已有哀求之意。
他最后的一个美梦。
他不肯醒。
绝不。
他的手摩挲着棉褥,急急道:“得想个办法,让你出宫,朕来想办法,朕来想办法……”
文德殿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朱瑁连忙将玉玺藏在榻下的机关中。
“二表姐,二表姐你在吗?”
是淮王朱珩的声音。
他蹑手蹑脚溜进来,一步步走入内殿。
看见梅川,他吁了口气:“二表姐,可算找到你了,我,我害怕极了……皇叔命人去皇陵接我进宫,说让我当皇帝。我,我不想当皇帝……我只想守陵期满,回藩地去。”
梅川摸了摸他的头。
她知道,扶持淮王,不过是端亲王的权宜之计。史书上那些刚即位便离奇死去的小皇帝,便是淮王的来日。淮王,是端亲王的踏脚石之一。皇位才是他真正的终点。
“二表姐,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朱瑁听了这话,招招手,示意朱珩到榻边来。
朱珩怯怯地走上前去:“皇兄,您的伤好一些了吗?”
朱瑁柔声道:“珩儿,你方才说,你愿意带她离宫,是吗?”
“嗯。”
“一路凶险,你可害怕?”
“珩儿不怕。”
“好。”
朱瑁道:“宫中每每暴雨过后,路面不净,地气多污,苗圃杂乱,瓷碎瓦屑,必有许多秽物要处理。明日卯时之前,天还未亮,清扫秽物的木车便要出宫门。朕以血根草的汁液,作咳血之状,唤人来文德殿。人来人往,一旦乱了起来,你们乔了装,拿着朕的玉佩,去御花园西侧的庑房,找花嬷嬷。她是史太后生前最信赖之人,有朕的玉佩做信物,必会助你们出宫。”
朱珩忙跪在地上:“珩儿听皇兄的。”
“你先回去,莫让端亲王起疑。”
“嗯。”朱珩握了握梅川的手:“二表姐,明日寅半,我在御花园西侧等你。”
他像小猫儿一样,复又蹿了出去。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梅川道:“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朱瑁闭上眼:“一日不写出退位诏书,端亲王便一日不会杀朕。”
灯油像泪聚一般。
梅川握着诏书的手,颤抖着。
他在宽她的心。
她又怎能不知?
“端亲王的耐心能到几时!外有慕容飞相逼,内有百姓之口要安,陛下怕是凶多吉少!”
朱瑁笑笑:“梅卿,你平安了,便好。告诉苻将军,如若来日,他欺了你,朕转世做一匹烈马,驮他到泗水河中喂鱼。”
转世。
呵。
转世。
灯枯油尽。
离死亡越近,他越是想起了前尘。
亿万年前,八荒大旱。
他是飘过她身边的一片雪花。
雪花落入她根茎旁的泥土。
命结。
他跪在天神面前,求天神允他与她转世相聚。
天神笑言:“雪乃仙界之花,无根无芽,空有性灵而已。你若想下凡为人,与她重逢,结局必是短折而死。且,你再也回不来仙界。生生世世入畜牲道。你可愿意?”
“云水无根,向死而生,我愿意。”
暗香空路过,飞雪不还家。
这一世为人,他终究没有拗过天命。
路过她。
路过而已。
意和,是白梅在大旱中枯萎、凋零的一片花瓣。她来自于白梅。只是,和雪花一样,落入泥土中。
这一世,什么都没变。
他遇见意和,遇见她,都一样。
他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梅卿,静静待在朕身边,到寅时,便很好。”
梅川的眼泪像屋檐上的水滴,跌跌撞撞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清夜复平生。
梅川低声哼起一支小曲来:秋梨糖,红菊花,谢娘遥遥过酒家,酒香引得少年去,嘿,小娘子,问你双眉何人画,不在张家在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