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意睦道:“贫僧将他安置在了禅房。梅医官可以‘为陛下祈福’、‘为腹中胎儿祈福’的由头,去寺庙烧香,寻机,会一会周旦。若他有对梅医官不利之举,贫僧立即将他拿下不迟。”
梅川想了想,点点头。
派了宫人去文德殿回禀,新帝回了个“允”字,她便随苏意睦一道出发了。
祈福寺,庙廓绿树环抱,钟声悠扬。
梅川犹记,上一次来,是红松倒塌事件过后,她奉先帝之命,前来探查。为苏意睦所掳。阿季和朱瑁先后过来救她。
不觉,数月过去,物是人非。
禅房幽静极了,小沙弥敲木鱼的声音、香火的味道,从大殿飘过来。禅房中的花朵,似乎也受了佛前一炷香的熏染,曲高和寡地开着。
梅川走进禅房,见一个朱色袍子的男人低头在啃鸡腿。
听见动静,那男人抬起头来,满嘴的油。
果然是周旦。
按说,他这些日子遭了不少罪,可他那张脸还是一副轻佻的模样。
是有这种人,放荡入了骨髓,哪怕死,也改不了。
梅川在他对面的黑木椅上坐下。
周旦道:“先等我将这鸡腿吃完。这寺庙里成天都是斋饭,嘴里要淡出鸟来。还好今日,我在后山捉了只山鸡……”
梅川静静地坐着,直到周旦将最后一口吞入肚中,打了个嗝。
他觑着梅川,道:“你敢来,我没有看错你。”
梅川道:“既然你说,有些话,见了我才肯说。我现在来了,你说吧。”
周旦用袖子擦了擦嘴,道:“现在这宫里,是你的天下了。我一早就该看出来,你跟朱瑁是一伙儿的。想当初,你在军中做营妓,险些都是我的人了,要不是那苻妄钦横加阻拦……”
梅川起身欲走。
周旦忙道:“全贵妃急什么?还不许我与你叙叙旧吗?”
“我与你,无旧可叙。”
周旦指着禅房外头的塔,道:“那塔下压着的,是谁的灵牌,你知道吧?”
梅川点头。
周旦舔了舔嘴唇,道:“我姐姐上当了。”
梅川复又坐下来:“说下去。”
“天启二十七年大火烧了西宫苑,我姐姐曾命银桃将苏意和的孩子送去了京南集市孙石匠家。那孙石匠是银桃的远亲。过了五年,风头过去了,我姐姐又让银桃将孩子带了回来。天启三十二年,进宫的那个孩子,便是小盒子。我姐姐一直以为他就是苏意和的孩子。留在身边,日日打骂。可是——”
周旦神神秘秘道:“小盒子并不是苏意和的孩子。其实苏意和的孩子早就不在孙石匠那里了。孙石匠害怕得罪姐姐,不敢说出实情,便买了一个孩子顶替。孙石匠那厮,骗了银桃,骗了姐姐。”
梅川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何凭据?”
“我见到瑶琴了。”
“谁?”
“瑶琴。苏意和从前的侍女。她脸上有烧伤的疤痕。容貌大改。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因为……”
周旦脸上露出痴淫的笑:“嘿嘿,我从前进宫的时候,见过她,还曾求姐姐将她赏给我做妾呢。她左脖儿处,有三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人离有谁听。
瑶琴,是苏意和为侍女取的名字。
从前,梅川只是模糊地猜想,大火之后,很多人觉得邪气,办事的匠人们约莫直接把那些烧焦的躯体草草往地基下一扔,没有细细清查。有没有可能,有人从大火中逃了出去?
周旦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天启二十七年,意和入宫八个月,她为人宽和,菩萨心肠,身边的仆役待她忠心耿耿。
瑶琴从宫中逃出后,想必时时刻刻在寻找幼主。
按周旦的话推断,瑶琴找到了孙石匠,并且,想办法,成功从他手中带走了孩子。
所以,后来,银桃来问孙石匠要人的时候,孙石匠无可交差,便从人贩子手中,买了容貌有几分相类的小盒子。
“你在哪里见到瑶琴的?”梅川问。
“崖州。”周旦道。
周旦流放崖州以后,随其他罪犯一起,在采石场搬运石头。后来,他姐姐周镜央出了事,倒台了。看管罪犯的兵丁对他愈发苛刻,让他干极重的活儿。周旦受不了。正好儿,有一日,采石场出了事故,四五名罪犯被压死在山石下。周旦灵机一动,也随那些死尸直挺挺地躺在山石下。
死尸被兵丁们随手扔在乱葬岗。
周旦算是脱离了苦海。
他在崖州游荡许久。
好在,生得一副好模样,加之能说会道,脸皮厚,在市井打滚,饿不死。
他曾给人做过面首,也曾在妓院做过龟公、在酒坊做过伙计。
瑶琴,便是他在酒坊做伙计时,意外碰见的。
瑶琴酿了青梅酒,来酒坊售卖,欲换几个银钱嚼用。
苏意和酿青梅酒是一绝。她身边的仆役们多半都会酿此酒。
周旦认出了瑶琴。
他不敢吭声,怕打草惊蛇。
他悄悄跟了瑶琴很久,发现,她和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起生活。她待那少年甚是疼爱、恭敬。日子虽贫寒,她仍是竭力给少年请了当地最好的先生,教他念书。她唤那少年“公子”。
周旦越看那孩子,越觉得眼熟。
若姐姐还活着,他一定告知姐姐。
可姐姐已经离世了。
周旦思索了很久。
他与朱瑁为敌十数载,不敢找朱瑁。
但他又很想用这个秘密跟朱瑁换取些什么。
特别是当他听闻外甥淮王因宫宴中毒事件被扣押内廷监后。
他决定通过苏意睦,找梅川。
苏意睦看顾他死去姐姐周镜央的情分,不会为难他。
而梅川,是朱瑁身边难得的清醒之人,对苏意和事件了如指掌的人。
“瑶琴与孩子,住在何处?”梅川问道。
周旦笑了笑。
“全贵妃难道不知交易二字何意?交易交易,交彼之物,易我之物,各得其所。”
“你想要什么?”
“让朱瑁放了珩儿。你我都很清楚,珩儿是无辜的。他是个良善孩子。从不会算计人。”他脸上难得的认真。
梅川瞧着他:“你对这个外甥倒是有几分真心。”
周旦吸了吸鼻子,没有说什么。
“等我的消息。”
梅川说完,便走了出去。
文德殿。
朱瑁倚在榻上看奏章。
梅川走了进去。
朱瑁见了她,眼中有几分欢喜。
他放下奏章,手在棉褥上蹭了蹭,道:“祈福回来了?”
“嗯。”
“你对孩子、对朕,有这份心,很好。”
梅川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气色。
“大约陛下不需要微臣的祈福,已然大安了。”
朱瑁岔开话题:“这两日,朝中真是百态横出。”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皇后和淮王?他们还关在内廷监。”梅川提醒道。
“事情是杨家做的,杨家又一口咬死是淮王。朕都不能轻恕,却也不会重责。淮王么,罚他守皇陵半年,明日一早就去。至于杨令佩……”
朱瑁抬头看她一眼:“让她在内廷监多待一阵子。免得她祸害你和孩儿。”
事情比梅川想象的要容易。
梅川思忖半晌。
忽然道:“今日,微臣进出宫门的时候,发现侍卫中有几名陌生的面孔。”
朱瑁道:“御林军统领已然回禀过了,近来不太平,宫中的侍卫,选了数名新人。”
“陛下要留神。”
朱瑁笑了笑。梅川这句话,像是在关心他。
“朕知道。侍卫们皆是查过底细的。”
后天,是重阳节。
梅川眼皮一直跳。
她看着朱瑁阴晴莫测的脸,总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