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珝竟这样跑掉了。
他是觉察了什么不对劲吗?
梅川想着自己前番来,并未曾留下什么破绽。
走出风月楼,梅川心事重重。
如此,拿什么说服朱瑁相信她的话呢?
登基之初,发生陵寝被盗案后,朱瑁便派人去了黔州。在当地衙门的记载中,朱珝及其妻妾都离世了,更遑论有子嗣留下。
虽梅川向他进言过关于小盒子身世的问题,但因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朱瑁不以为意。
证据。
证据。
证据去何处寻呢?
梅川不知不觉往京南集市走。苻妄钦跟在她身后。
瘟疫的疮痕被时光渐渐抹平。晚间的京南集市尤为热闹。小贩吆喝着,叫卖着。
苻妄钦买了一块芝麻糕,递给梅川。
梅川咬了一口,唇齿间甜滋滋的。
六月末,盛夏,星星那么亮。还有零星的萤火虫,飞舞着,点缀着京都的太平。
“梅妮——”
苻妄钦唤了一声。
“嗯?”
“我要出征了。”
“什么?”芝麻糕还未咽下,梅川错愕地抬头:“怎这般突然?”
前几日,端亲王到将军府提过这件事。可苻妄钦已经回答得很明白,现在不是征战的好时机。大梁需要休养生息,不宜连年苦战。
“现在境况不同了。今日,边关有紧急军情。大齐得知我朝新皇初立,量政局未稳,便趁火打劫,骚扰我边境十城。烽烟已起。既然敌人已挑衅,我必须出征。不能让朝廷落得怯战之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苻妄钦说道。
纵是曾被帝王猜疑,他仍然是满怀热血的将军啊。
梅川道:“新帝跟你商议过此事吗?”
“嗯。今日众武将已经在庭前商议过了。新帝下旨,命我做主帅。”
梅川似想起什么:“随行的将领,定了吗?”
“定了。新帝让钱总兵随行。钱总兵那人,虽爱搞些拉帮结派的小动作,但阵前厮杀甚是英勇,擅长突袭作战。我想,在大是大非面前,那些私人的恩怨都算不得什么。”
“孙册呢?”梅川突然问。
“孙先生曾在大齐做过军师,对大齐军中的情况甚是熟悉。有他在侧,事半功倍。”
梅川拉住苻妄钦的袖口,认真道:“阿季,孙册不能去。”
“为何?”
“我怕他在阵前搞鬼,离间君臣关系。”
孙册在宫门口说的那句“你我各行其道”,至今还萦绕在梅川的耳边。
此番战事,对于孙册而言,恐怕是个起祸的良机。
苻妄钦沉吟一番:“你是不是想说,新帝让孙先生监视我的事?”
梅川惊诧。
苻妄钦道:“其实,当晚,孙先生从宫中回来,已经告诉我了。在宫里,他答应新帝,只是权宜之计。孙先生歃血盟誓,要与我肝胆相照。”
梅川皱眉,这个孙册,道行比她想象的高多了。
夜色中,苻妄钦的脸,棱角分明。他的心亦棱角分明。
“女子的坚贞是小节,男子的忠义是大节。临难变节,必为后世所不齿。新帝忌惮我,但我只要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想来,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放心。”
两人并肩走在星光下。
“时允与你同去吗?”
“嗯。他是军中在册的将官,若身无疾患,是一定要去战场的。”
好不容易挨到先帝丧期满,便要出征。
时允与安香的婚礼又要推后了。
街市两旁的树影摇曳。晚风拂着流云,迤逦出缕缕的云丝。
梅川与苻妄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相拥。
“一定要平安归来。”
苻妄钦笑笑。
身上的白芷气味浓郁。
“打了胜仗回来,新帝必会论功行赏,到那时,我在金銮殿上,当着百官的面,求娶你。新帝定然不好推却。”
“嗯,我等你。”
六月廿八。
朱瑁亲自送军远行。
城墙上,他洒下三杯酒。
众将士举着矛戈,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号角声起。
朱瑁朗声对苻妄钦道:“待到得胜归来日,朕出城五十里相迎。社稷安危,托与将军。”
苻妄钦俯身行礼罢。
上了马。
这一刻,君臣是同心的。
良久,苻妄钦在马上回头,看着站在城墙上的梅川。
她从来不穿娇艳的颜色。
今日,却一身红衣。
她在城墙上挥着手。
阿季,我等你回来。
阿季,千万要小心。
史书有载:殇帝,少言语,工骑射,天赋神力。每逢战事,必自请缨,阵前驰马迎敌,斩首无数。全身而退。纵身被数围,大呼奋击,悍勇不可一世,敌甚畏之。
这个夏季,兵荒马乱。
朝堂上,官员们都张望着边境的战情。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场战事。
七月流火。
西南接连传来三场捷报。
朝堂欢腾。
朱瑁心情大为畅快。
与此同时,京中有陨石从天而降,太常进言,请陛下早立中宫,以安社稷。
朝臣们闻风而动。
德妃之父杨晋,趁机四下拉拢,动静越闹越大。
至百官下跪,请求立后的地步。
“臣等听闻,乾坤德合,内治乃人伦之本。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陛下继位以来,中宫空悬,难免人心惶惶。当早迎鸾凤,母仪为则,天下始安。”
“今战事连胜,乃天佑陛下。当此时,陛下应立中宫,安邦国,定四海。”
“请陛下早立中宫。”
朱瑁坐在龙椅上,看着山呼海啸的群臣,进退两难。
他思虑良久,道:“卿等说得甚有道理。然则,中宫之事,先帝留有遗诏。朕为人子,当遵之。”
诸臣没有想到,竟会有“遗诏”这回事。
杨晋暗暗心惊,遗诏上写的到底是何许人?如若不是令佩,该如何是好?岂非,一番折腾,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礼部尚书道:“陛下,先帝既有遗诏,何不公示臣等?”
朱瑁郑重道:“遗诏便在文德殿,七月初七,朝堂例会,朕便公示卿等。”
后宫中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杨令佩在绛云宫中,时喜时忧。
先帝驾崩前的几日,小盒子曾以她之名,往文德殿中送过羹汤。
那遗诏上写的,会是她的名字吗?
如若不是,会是谁?
医官署中。
梅川听得“遗诏”二字,手上的书卷跌落。
苻妄钦出征在外,如今大军连胜,士气颇高。苻将军的名号,响彻云霄。朱瑁到底是心里不安稳了吧。
凤命,凤命,先帝口中的凤命,他真的信了吗?
于情,他不愿勉强她。
于国,于家,他却仍然留着那遗诏。
她身旁的安香见状,什么都明白了。
七月初六,黄昏的时候,落了一场雨。
到晚间,天空没有星星。黑漆漆的一片。
朱瑁已经处理完公文,回了后宫安歇。
文德殿内外静悄悄的。
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夜行衣,在侍卫换班之时,轻车熟路地揭开瓦片,跳入殿中。
她要找到遗诏,更改上面的名字。
到那时,朝堂之上,老太监高声宣旨,纵是朱瑁发现不对,也来不及了。
她的动作极快、极轻。
终于,她找到一个檀木盒子。
盒子中装着黄绸。
忽然。
灯被点亮。
从暗处涌来一群持甲兵丁,将她擒住。
“夜闯文德殿,好大的胆子!”御林军统领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