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
淡青色的天空,还残余几颗稀稀落落的星。
东宫的清和院,朦朦胧胧的。远处相思鸟隐隐约约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杨宝林睁开眼来,身边已经没有人。
桌案上的菜肴、酒盏,还是昨夜的模样。
太子殿下是何时走的呢?
他竟醒得这样早。
她摸了摸脸颊,还滚烫,贴身的小衣凌乱着,嘴角有青梅酒渍。一夜欢好,风月无边。自此,闺阁女儿才算是真正为人妇。
杨宝林羞怯地笑笑,转而又有些担忧。
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会怪她吗?
她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小姐,杨家的家风满京皆知,她却以这般机巧留了他一晚。
鸿鹄不知何时,进得殿来,端了热水,伺候主子洗漱。
“小姐,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您总算是盼到了这么一天。奴婢今儿得给老夫人传信儿去。老夫人准该去寺庙烧香了。”鸿鹄眉里眼里满是笑意。
待杨宝林擦净了身子,鸿鹄给她捧上了一身儿朱红色的衣裳。
杨宝林皱眉道:“莫要如此招摇。还是穿平常的月白、淡青便好。”
鸿鹄答应着,笑道:“小姐,这衣裳是前几日内廷监按您的身量儿做好送来的。现时,这满宫的人,都抢着奉承咱们太子爷。而您,又是东宫唯一的女眷。奴婢听内廷监几个小太监嘀咕,您呐,怕是离那后位不远了……”
“快住口!”杨宝林连忙喝止。
“这样的话,如何说得?若让爷听见了,还只道清和院不安分。”
鸿鹄忙噤了声。
一会儿的工夫,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纱窗透进亮光。
杨宝林坐下来,喝一盏飘着槐香的花茶。
她是个清醒的人。
她知道,东宫唯一的女眷,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陛下时日无多,他朝,太子爷坐上了龙椅,前朝各方权衡,后宫的人还少得了吗?
如何成为太子爷身边最要紧的人,才是关键。
她敏感地嗅到太子爷与梅医官之间不寻常的气息。
但好在……她有星阑。
那孩子是她的福星,她得牢牢把握住。
杨宝林吩咐鸿鹄道:“去,把星阑叫进来。”
鸿鹄道:“奴婢见星阑一早起来,去御花园收露水了。他说五六月的露珠是宝,蓄着,能给您派上用场。小姐,他对您真是上心。”
杨宝林道:“他是个可怜孩子,没名没分的,打小儿没了娘,从前周贵妃又是那般毒打他。见着我待他亲近些,想必是把我当娘了。”
鸿鹄低头,思忖一番,道:“小姐,奴婢有句话原不该讲,可奴婢是您的陪嫁丫头,从杨府跟着您进宫的。奴婢不为您打算,还为谁打算呢?太子爷以后是要坐龙庭的人,在皇家,长子的身份,多么重要,您不是不知。就说太子爷,他行三,虽有天象之吉,可若不是大皇子因病薨逝、二皇子犯了事,当年他入东宫也不会那般顺遂。您该竭力争取自己的子嗣为上。旁人再好,是隔着肚皮的。”
杨宝林不作声。
鸿鹄凑近,低声道:“小姐,他净身留了一刀的事,奴婢瞒得紧紧的,无一人知晓。您看,咱们要不要,悄悄地,补上那一刀……没了根子,心思就绝了。永无后患……太子爷日后纵是再宠他,他也只能做个内官,上不得台盘……”
杨宝林打了个冷颤。
恰好,小盒子捧着露水钵子进来,身上还带着泥土的甜腥气味儿。
鸿鹄口中的话咽下去,转身走上前,笑道:“星阑,主子正念叨着你呢。”
小盒子走近杨宝林,亲昵地依偎在她身边。
杨宝林柔声道:“星阑,昨晚多亏了你。”
小盒子道:“能为您做点什么,星阑很高兴。眼下,还有件事,星阑得提醒您。”
杨宝林道:“何事?星阑只管说。”
“陛下如今病卧在床,正是您尽孝道的时候。星阑虽身处内闱,也听人讲过您的父亲杨大人的名声。有这样好的家世,若加之陛下的支持,您一定能往前进一步。”他诚恳地说着:“星阑早起去收露珠,就是想着,做些清羹,给陛下送去。陛下一定能知晓您的心意。看到您的一片赤诚。”
“原来你去收露珠,是派上这样的用场。”杨宝林摸着他的头。
小盒子道:“虽然陛下口不能言,不能起身,但到底,他老人家是这大梁的主子。他若留下什么旨意来,咱们殿下也不能不听……”
杨宝林犹豫道:“话虽如此。但若我频频过去,太子爷心里怕是起疑。让旁人瞧见了,难免也会……”
小盒子仰面道:“星阑替您去。”
杨宝林踌躇了一会儿。
小盒子又道:“星阑一定趁热打铁,向陛下表明您的心意。”
杨宝林与鸿鹄对视了一眼,道:“也好。”
文德殿。
小盒子捧着清羹,跪在地上道:“东宫杨宝林,嘱奴才来给陛下送膳食。”
马医官验过清羹,蔡公公开了门,小盒子走进去。
梁帝闭着眼,好半天才睁开。
小盒子看着他。
殿内暗沉沉的。
小盒子的眼睛发着幽光,像一匹狼。
他口中卑微地说着:“陛下,让奴才来伺候您进膳。”
他凑近龙榻。
梁帝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小盒子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怎么样?做活死人的滋味儿好受吗?”
他心内暗笑:“没想到,你竟成了这副样子。你说,你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都记不得是哪一桩了?”
那日,朱珩的衣服上,被他抹上了梦鱼香。
梦鱼,便是“叉牙鲷”。海上的一种鱼。以鱼骨制香,闻之能使人产生幻觉。
那晚,朱珩也做了一夜的梦。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朱珩心性纯良,他的梦,是美梦。他梦见与梁帝、周镜央在邺城行宫中的那段生活。花瓣落在身上,梁帝陪他钓鱼,周镜央没有打骂他,与他一同在草地上嬉戏。那是朱珩最快乐的时光。他喊了一夜的:“父皇,母妃……”
可梦鱼香之于梁帝,无疑是催命符。他的心病,成了心魔,抢走他老迈的半口气。
梦鱼香,又叫作“因果香”。
什么样的种子,开出什么样的花。
梁帝眼中,眼白居多,一片茫然。
小盒子附在他耳边:“我就喜欢看见你这样备受折磨的样子,真好。”
有脚步声临近。
小盒子扬声,哀求道:“陛下,这清羹是我们宝林的一片孝心,您好歹尝尝。”
身后,是蔡公公。他叹了口气:“宝林的心意,陛下想必明白了。但陛下这几日胃口时有时无,勉强不得。”
小盒子道:“那奴才明日再来。宝林主子日日抄佛经,为陛下祈福,祈求陛下龙体安康,春秋万年。”
蔡公公道:“杨大人的千金,果是孝顺周到。”
接连好几日,小盒子日日往文德殿中去。
每每看见梁帝痛苦不堪的样子,他的嘴角禁不住上扬。
他思及前不久,在内廷监的狱中,他与周镜央的对决。
两个时辰的谈话。
最后,周镜央苦笑道:“珩儿若有你一半狠心,事情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颔首:“若贵妃娘娘有淮王一半的良善,自然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他笃定地走出内廷监的门。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传来了周镜央的死讯。
那个女人终于死了。她必须得快点死。死在老头子心生怜悯之前。
小盒子从未觉得宫廷中的气息如此甘甜。
他恨的人,一个个死去。
五月到了尾声。
文德殿门口的白兰开了花。
花瓣微厚。通体洁白如玉。
这一日,小盒子刚从殿内走出来,便碰见梅川。
梅川瞪了他一眼。小盒子无辜地看着她,拱手行了个礼,离去。
梅川走进去。
例行为梁帝诊断了一番。
今日的梁帝却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
他激动地抓着梅川的手,口中呜咽着。
梅川看了一眼蔡公公。
她知道,病人一旦回光返照,死期就在眼前。
“去,唤太子殿下来。”
梅川俯身道:“陛下,您想说什么?”
“他,他,他,他,他……”梁帝大气喘着。
“谁,陛下您说的是谁?”
“朕……朕记起来了……他,他……他……不是苏意和的孩子……”梁帝的舌头打着结,他似乎拼尽了全力,说出了这句话。
梅川一下子惊在原地。
怎么可能?
小盒子那双眼,与太子相像。若他不是苏意和的孩子,那么,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