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盒子与他对视着,那双眼幽深极了,仿佛许多个黎明、黄昏,在眸子中交织着,光影与暗影时休时转。
梁帝在那光影与暗影中有一霎的恍神。
他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孩子的眼神明明是恭敬的。但他看到了深处。那种反叛、轻蔑,与嘲笑。他曾经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一个,就是蛇女苏意和,她是后宫唯一敢以冷面待他的女子,不止一次地拒绝侍寝;另一个,是狂悖的文臣孙沅,写诗暗讽时政,暗讽君王。
这两个人的下场都是惨痛的。
一个死于大火,被抹去宫廷中所有记录,背上不忠不贞的名声,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死于“文史之狱”,大梁开国以来最大的文臣案,牵连进来的修史官员多达数十个,孙沅被抄家斩首。
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梁帝厌恶这样的人——这样反叛的人,这样不顺从的人,这样蔑视君威的人。
真相是什么,还重要吗?
他这一生中,打过无数次猎。他知道,最凶猛的兽,眼神恰恰是最平静的,伺机而动,让人如临不测之渊。
他轻轻说了声:“梅卿,殿外等候。”
“是。”
梅川退了出去,站在檐下。
殿内。
梁帝道:“淮王受伤了,你怎么看?”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对父尽忠,对母尽孝,奴才感佩。”
梁帝的胡子抖动着:“那你觉得,他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做法?”
“奴才愚钝,不知。”
梁帝眯着眼。
繁星密密麻麻地洒满无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洒向人间。
“你在宫中多久了?”
“五年。”
“朕似乎从来不曾见过你。”
“陛下为国事操劳,心头装的是大事。”
他没有说贵妃是如何虐待他,等闲不许他见人。
“可曾读过什么书?”
“不曾。奴才伺候淮王殿下,偶在尚书房外听先生讲几句,混沌不解。淮王殿下仁慈,有时就跟奴才说一说书上的道理。奴才感激不尽。”
“哦?珩儿都跟你说了什么?”
“淮王殿下说,子从父命,为孝;臣从君命,为忠。忠孝二道,为人之根本。”
梁帝点了点头。
“你可愿一直跟着淮王?”
“奴才愿意。”
梁帝想了想,道:“那便等珩儿以后开府立院之时,你到他府上,做个长吏吧。”
这句话,言不尽意,但小盒子却听懂了。
开府立院,这四个字,说明经过今夜之事后,梁帝心底已经彻底放弃了立朱珩为嗣的打算。
让小盒子日后到王府做个长吏,说明,梁帝并不想公开他的身份,但,也不打算让他继续在宫中做太监。
小盒子忙道:“谢陛下隆恩。”
梁帝不再说什么,小盒子跪安,准备离去。
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梁帝忽然说:“《周易》中有句话,朕今日教给你,乐天知命,故不忧。这句话,你好生体会。若你能悟出其中的道理,便是一世的福气了。”
“是。”
梅川见小盒子走出来,问道:“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小盒子道:“陛下说,乐天知命。”
梅川哑然。
过了好一会子,她安置小盒子睡去。
兵丁们早已将行宫的一片凌乱清扫干净。那些奇花异树,沾染了鲜血,像是更加绮艳了。
行宫静悄悄的,只有依稀的虫鸣。
很晚了,梅川却无睡意。
她在行宫的回廊里走着,有人在她的头上敲了一记。
“阿季,我知道是你。今夜一番苦斗,你不歇歇吗?”
黑夜中,苻妄钦笑了笑:“我今夜睡不得,要守着行宫,防止有塞北的漏网之鱼来侵。”
梅川在回廊的石阶上坐下来,托着腮。
苻妄钦一挥长袍,坐在她身旁:“京中的时疫已稳,行宫的乱子也平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
梅川看着他:“阿季,你没有觉察出来吗?此次回京之后,朝中格局会变。”
苻妄钦不在意道:“无论怎么变,我只听令打仗便是了。谁是储君,与我无关。”
他说着,叮嘱梅川道:“我总觉得,你带进行宫的那个孩子不一般。葵花结子,心眼多。你还是莫要管他的事了。”
梅川道:“他身世坎坷,自然是比寻常的孩子要深沉些。不过是自保罢了。阿季,你休得对他有成见。”
“并非成见。”苻妄钦认真道:“我十三岁出征,十六岁在朝为官,这些年,我见过的死人活人无数,我看人有直觉。那孩子身上,有仇恨的味道。我对那种味道最熟悉,一闻就知道。”
梅川笑着骂道:“我听你胡吣呢。什么鼻子那么灵,一闻就知道?你属狗的?”
苻妄钦“砰”地一下,又敲了一下她的头。
梅川疼得龇牙咧嘴。
苻妄钦慌了,又用大手拼命地揉。
梅川趁他不备,抓住他的大手,像啃猪蹄一样啃了一口。
狗男人,可算是扯平了。
苻妄钦道:“你觉得,七月初七,这个日子怎么样?”
“七月初七?乞巧节。什么怎么样?”
苻妄钦严肃道:“当然是成亲的日子啊!今日陛下说过,回京会重重赏赐我。我才不要什么赏赐,我只求陛下准你嫁给我就好。七月初七成亲,是个好意头。”
梅川怔怔地。
现在五月初了。只剩两个月。她能在这两个月内把要办的事情都办完吗?
她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接下来,还会这么顺利吗?
她和阿季能平安地渡过这道天劫吗?
苻妄钦道:“怎么?莫非梅医官猴急了,觉得这个日子迟?”
他叹道:“当然,这个日子确实是迟了些。但我问过阿伯,成亲着实是件麻烦事,要纳彩,要合帖,要请期,还要广邀亲朋。我的许多故旧,都在西都,要……”
梅川起身啐道:“谁急了!”
回到卧房,想起阿季方才认真的模样,笑了笑。
七月初七。愿那时大局已定。
睡意终于袭上来。
这一夜,安好无梦。
翌日,梁帝下旨,从邺城归京。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已无心在此休养。
蔡公公被放出,仍在他身边伺候。
一番风雨。
众人的脸上都不免戚戚然。
归来已不如昨。
太子在宫门口跪迎。
有京官站在皇舆前,毕恭毕敬地禀报着时疫的详情。京中百姓,给太子上了万民伞。皆夸其贤德。
梁帝看了眼太子,缓缓说了句:“老三,你瘦了。”
太子低下头,竟有些哽咽。
从小到大,父皇何曾问过他胖了还是瘦了。
父皇与他说话并不多,偶尔几句,也不过是问及政事。
这是第一次,父皇如此关心他。
梁帝回到文德殿。
周镜央和她的几个贴身仆役,被秘密关押在内廷监。
梁帝看到了偏殿的铁笼,问梅川道:“梅卿,这里头关着的是何人?”
“回禀陛下,是孙石匠。”
梅川向梁帝交待了孙石匠的事。
她略去了西宫苑的大火。只说,他是收养那孩子的人。亦是此番将塞北羊瘟引到京南集市的祸首。
离京之时,她嘱咐过小宫人,每日往铁笼里丢些吃食,留着他的命。待陛下回京发落。
梁帝沉默一番,喝下一盏苍梧。
“去,把那孩子,和孙石匠一起带过来。”
确定一下那孩子的身份,也好。
他将左右皆屏退。
梅川从腰间摸出锁匙,将铁笼打开。
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孙石匠,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非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