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接过那回函。
上面的三个字,无疑是梁帝的亲笔。
她在文德殿给梁帝伺药不是一日两日了,梁帝的字,她是认得的。
“殿下,这回函,可有什么不妥?”梅川问道。
太子从榻上挣扎着起身,马之问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太子指着那三个字跟梅川说:“这字,看上去,的确是父皇的字。但是梅卿你瞧这墨,父皇素日里不喜用松烟墨,只用油烟墨。可是这三个字,显然是用松烟墨所写。本王记得,周镜央是惯用松烟墨的。十数年前,在恭王府的时候,她说过,她喜欢闻松烟墨的味道。”
梅川细细地闻了闻,诚如太子所言,这三个字是用松烟墨所写。
太子道:“周镜央在父皇身边多年,临摹他的字,难辨真伪。本王怀疑,这奏折上的字,是她写的。”
梅川站起身来:“陛下已经被挟持了吗?”
太子皱眉道:“如若果真被挟持,倒好办了。本王愿亲自率军,前去勤王救父。就怕她是故意露出马脚……”
他苦笑道:“就怕,父皇听信她的挑唆,布下局来,诱本王前去,到时,以持甲谋反的罪名,将本王就地诛杀。本王便是有一百张口,也说不清此事。”
梅川在榻前来回踱步。
宫廷的晨钟敲着。
太监宫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霞光从窗棂洒进殿内。
须臾,梅川停住步子,道:“殿下,微臣倒是有个主意。”
“梅卿请讲。”
“现时,不知行宫的情况,殿下您不要贸然行事,依旧按日发奏报到邺城便好。今日,在百姓当中试一试这新药方,若时疫能暂稳,微臣便出发去行宫。”梅川道。
“不妥。”
太子道:“若行宫有变,梅医官岂非羊入虎口?”
梅川道:“明路上,微臣只带几个宫人随从。暗路上,让苻将军同去。如若陛下无事,微臣便悄悄将一应证据呈与陛下,揭发那妇人的面目。如若陛下被那妇人挟持,便让苻将军带兵包围行宫,见机救驾。”
她俯身道:“殿下放心,安然稳住京中。当是时,您应该让陛下看到您临危不乱的气度。”
太子想了想,郑重道:“本王定不负梅卿一片苦心筹谋。”
她劳碌了数日,医官服上的杏花蒙了尘。
霞光照着她的身影。她像是皋薮中飞来的一只白鹤。
太子服药两个时辰后,渐渐退了热。
梅川急急出了宫,将第二张药方交予苻妄钦。军中的兵丁们,在京中各处水井中撒入药材。
京南集市口,亦开始新一轮的散药。
时疫果然稳下来。
死亡人数、增疫人数,皆越来越少。
笼罩在京南集市上空的丧乐,被风吹入云层,慢慢止息。
然,防备不能松懈。梅川叮嘱京中主事的官员,市井上的白幅两月莫要撤掉。要待到疫病彻底消失,京南才可复市。
幸而此次封锁及时,疫病不曾泄于京外,九州各处尚安。
梅川站在昔日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茶楼,酒馆,当铺,作坊,高高飘荡的商家旗幌,流下泪来。被暴民攻击,被官员们质疑,她都挺过来了。如今,看这一片安静的街面,反倒心酸不已。
她恍然间觉得,很多年前,因为好友莲若的死而对行医的恐惧彻底地消失了。
古今欲行医于天下者,先治其身,正其心。于生死间千磨万仞,九屈不悔。这才是医者仁心。
她治了旁人,也治了自己。
端午的傍晚。
宫中还飘散着艾草的气味。
梅川准备出发去行宫。
她思量一番,到东宫清和院,找到小盒子。
小盒子穿着一身儿深蓝的锦袍,正在临《初月帖》。
梅川上前,拉过小盒子:“跟我走。”
小盒子看了梅川一眼,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梅川上了马车。
“梅医官要带我去哪儿?”
坐在马车上的他,问了一句。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很重要的人。”梅川道。
小盒子不再作声。
这个孩子波澜不惊,让梅川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似乎对自己的前路非常坦然,静静地接受着命运的所有安排。
马车出了宫门,见有一人追了上来。
是南平公主。
“梅医官,南平愿与你同去邺城。”
梅川犹豫道:“公主殿下可知……”
南平公主抬头,看了一眼云中的落日,道:“有南平同梅医官一同禀与父皇,父皇或可多信几分。”
梅川拱手道:“那微臣便多谢公主殿下了。”
南平公主道:“谢甚?南平不知权谋,只知母仇。此番并非为了你,也并非为了皇兄,只是为母妃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罢了。”
她上了马车。
一行人走官道往邺城的方向赶去。
那厢,苻妄钦带着飞骑兵,绕小道前往。
邺城行宫。
梁帝躺在龙榻上。
五日前的晚间,他正与周贵妃站在庭院中赏月,忽地犯了病。随行的王医官按梅川留下的卒中药方,给梁帝开了药,仍是不奏效。
周贵妃质问王医官是何因。
王医官伏地道:“陛下年迈体衰,或除了卒中之症外,又增新症。微臣才疏学浅,一时不能决断。”
周贵妃下令,陛下须在“双鸾阁”静养,闲杂人等,一概不许相扰。举凡京中有奏章来,由她亲呈与陛下。
这一日,她坐在榻前,梁帝的眼睁开了。
“镜央……”他唤道。
周贵妃道:“陛下,您醒了?”
梁帝轻声道:“镜央,朕听到了你的心跳声。你是不是……急了?”
“臣妾……陛下您病了,臣妾为您的身子担忧,所以急切。”
梁帝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镜央,你可知,朕为何将行宫中的这座寝殿叫双鸾阁?”
周贵妃伏在榻边:“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陛下,双鸾阁,是您对臣妾的心意。臣妾明白。”
梁帝点点头:“那你知道这首诗的后一句写的是什么吗?”
他举起枯枝一般的手:“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镜央,朕是真的喜欢你……”
周贵妃流泪道:“陛下,您病中不宜伤感。”
她这半生,在梁帝面前流过无数次泪。她的眼泪是无往不胜的利器。可她这次流泪,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梁帝摸着她的脸:“镜央,蔡公公哪儿去了?”
“他……病了。”
她已写好了立储的圣旨,可她找不到玉玺。蔡公公那阉人,不识好歹,竟是死活说不出玉玺所在。
她已命人严刑拷打,老阉人就是不吐口。
梁帝道:“镜央,朕这几日,病得迷迷糊糊,总似见你在龙榻翻找。告诉朕,你在找什么?”
梁帝用手指了指心口:“镜央,你进宫十五年了吧。这些年,花开花落,好多人都离朕而去了,唯有你,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镜央,你不光在朕身边,还在朕心里。”
他缓缓地说着:“你美丽,温柔,聪慧过人。朕一伸手,你就知道朕要什么。朕一开口,你就知道朕想说什么。你似乎知道朕所有的心思。朕曾经想过,将一切都给你。珩儿……珩儿那孩子虽然天分有缺,但他秉性仁孝,就算他有什么立不起来的地方,有你替他把关,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知道吗?朕其实,早就写好了一道旨,交予太傅手中。可是,朕,现在觉得,那道旨,是错的……朕一直在给你机会,你明白吗?”
周贵妃握紧梁帝的手:“陛下,陛下您在说什么?什么旨意?臣妾为何不知道?”
门外有人高喊。
“微臣求见陛下。”
“儿臣求见父皇。”
是梅川和南平公主的声音。
周贵妃朝殿外一挥手,侍卫们奔跑着,拦住她们。
梁帝道:“镜央,让她们进来。”
周贵妃道:“陛下,您需要静养。”
“朕说,让她们进来。”
他一字一句,虽病弱而龙威不减。
周镜央又一挥手。侍卫们松开手,梅川和南平公主走进来。
梁帝道:“镜央,你出去。”
周贵妃一步三回头,走出殿外。
门掩上。
周镜央站在庭院。
月色下,她面目就像寒冬的水,凝结成冰。
几个穿着大梁侍卫服饰的塞北汉子低声道:“我王请贵妃娘娘早做决断。”
他们跪了下来:“塞北王帐七十二部,尽皆支持淮王登基。”
周贵妃脸上的冰延伸着,包裹着五月的行宫,短短长长的冰挂,一霎时,像是所有的花树都长出玉臂琼枝。
天罗地网。
云涌风飞。
“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