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道:“殿下,当年那些烧焦的人,后来,被葬到了何处?”
“就在镇邪阁下。”
天启二十七年,梁帝听从了太常的进言,恐妖邪的魂魄游离在外,继续作祟,于是,命人重新在焚毁的宫殿原址上,建了一座镇邪阁。
那些在烈火中死去的人,全都压在了镇邪阁下。
梅川在绿柳白杨下踱了几步,凝神思索着。
有个巨大的疑惑,在她的脑海中炸开。
“宫中发生此等大事,必然许多人觉得邪气,办事的匠人们约莫直接把那些烧焦的躯体草草往地基下一扔,没有细细清查。至于周镜央,微臣猜测,她亲眼看见诸人被大火焚烧,她不会敢再面对那些烧焦了的尸体。她曾经与意和情同姐妹,却害意和至此。纵使她不信阴司果报,内心也该有些熬煎。所以——”
太子看着她:“说下去。”
“微臣想,有没有可能,当年,有人从大火中逃了出去?意和进宫八个月,据殿下回忆,她待人宽和亲善,有菩萨心肠,宫中就没有对她忠心耿耿的仆役吗?大火烧起来,人心惶惶,趁乱逃脱……”
梅川说着,摇摇头,拱手向太子道:“这一切,包括意和的孩子,都只是微臣的猜测,没有证据。请允许微臣找到证据,再禀与殿下。”
太子道:“梅医官,你所说的事,过于荒诞。若是有人从大火中逃脱,为何这么多年,无人来找本王?”
梅川淡淡笑了笑:“多年以前,微臣曾看到过一副对联。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世事诡异,总不离胜负得失。殿下,您一路走来,艰难至此。纵便烈火中有人活了下来,也必不想连累于您。”
太子的嘴角在树荫下牵动着。
梅川走了几步,想了想,转身对太子道:“殿下,微臣一直相信,山间月小,水落石出。一切都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东宫。
太子失神地走回来。
见杨宝林送一个小太监到檐下。
太子一抬头,看见那小太监,颇觉眼熟。
这是他第二次在东宫瞧见这张面孔了。
他依稀记得这小太监是未央宫的人。淮王将他拉了回去。上次,也是杨宝林唤他来的东宫。
只见杨宝林细心地将小太监的领口扯平,往他的口袋里塞了几颗糖果,柔声叮嘱道:“下回,我这里有了《初月帖》,再让鸿鹄唤你来。”
小太监点点头。
太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太监连忙往门外跑去。
杨宝林笑着摇摇头:“爷,这孩子怕见人,您莫见怪。”
“你似乎待他很好。”太子道。
杨宝林站在檐下,相思鸟在笼子里欢唱着,她透过鸟笼看着天上过路的流云。
“爷,这孩子在未央宫常受打骂,是个可怜人。”
太子看了她一眼。
她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能怜悯尘埃中人的苦楚,算是难得了。
太子道:“本王记得你和你姐姐,似乎都喜欢书法。前几日,有官员送本宫一块儿上好的石砚,过会子,本王让马舍人给你送去。”
杨家的垂杨体,他还是有一点印象的。
一块砚而已。杨宝林喜极而泣:“爷,谢您惦记着。您还记得妾身喜欢写字……妾身……”
显然,太子对她的这一点子好,让她很是意外。
她入东宫一年多了,除了节日例赏,一些冷冰冰的绸帛金银之物,太子从来没送过她任何东西。
太子道:“刚刚那孩子……”
杨宝林低头道:“上回,爷受了伤,未央宫的银桃带着他来东宫送东西,又打又骂的,妾身不忍心,就留他在清和院待了一下午,避避祸。爷,妾身觉得,觉得,那孩子眉眼间与爷有几分相似,便,便不由自主地想对他好。”
太子一霎时想到许多的事,他步履沉重地走入内室,唤来马之问,吩咐道:“去,寻个由头,悄悄地把银桃绑了。”
“是。”
趁周镜央现时在冷宫,还能拿住银桃一些错处。
那个宫人,在周镜央身边十余年,必是知道不少内情。
那厢,杨宝林犹然站在檐下,笑着对鸿鹄说:“鸿鹄,你听见了吗?爷说,他要送我一块石砚。”
鸿鹄走上前,看着自家小姐,劝慰道:“是的,奴婢听到了。小姐等来的,绝不只是一块石砚。小姐什么都会等到的。”
杨宝林道:“我得给父亲和兄长带个信儿,爷待我是很好的,他们不能对爷有什么成见。我与爷荣辱与共,自然,杨家也要跟爷荣辱与共的……”
她念叨着,嘴角的笑意迟迟不散。
御膳房。
银桃熟门熟路地溜进来,趁御厨不防备,抓了几块饼子便走。
到了门口,几个侍卫拦住她:“站住!宫中行窃,你好大的胆子!”
银桃先是笑道:“小哥儿,你们不认得我?通融通融吧。”
见侍卫们不买账,她怒而啐道:“眼皮子浅的小畜生们!姑奶奶在宫中掌事的时候,你们还在娘怀里吃奶呢!你们别打量着贵妃娘娘起不来了。等姑奶奶重新得了势,扒了你们这些狗崽子的皮!”
侍卫们不理会她,拖住她径自往内廷监走。
内廷监有关押犯了事的太监和宫人的牢狱。银桃被塞到单独的一间。一个黑脸的中年太监审讯着她。
黑脸太监并不提具体的因由,只是问她在宫中十数年,做了多少亏心事。
银桃自是什么都不肯提。
黑脸太监上了刑。
她也不过是吐出些没要紧的来,打骂宫人、私卖宫中赏赐之物等。
周镜央在冷宫中,迟迟不见银桃回来,起了疑。
她本想在冷宫中再待些时日,让梁帝多多地念及她的好来,心中多存些愧疚,再出去。她深深了解梁帝。梁帝老了。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她于梁帝而言,不仅是妃嫔,不仅是榻上的几许缠绵,更是慰藉,心头的依傍。
现时,这情景,她不得不想法子出去了。
她换上一件儿竹青色的衣裙。
这是她初次进宫时穿的衣裳。梁帝在一群良家子中,独独对她青眼有加。曾赞道:潇湘一夜雨,风月两家春。卿这身儿衣裳,衬着这等容颜,似雨后竹林一般。
她一步步走进冷宫的柴房,凉水兜头浇过。
她咬紧牙,将身躯浸在冰冷的水缸中。
这些年,她不光对旁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少顷,她唤冷宫门口看守的侍卫,直言脑子昏沉。
待侍卫走近,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此等大事,侍卫不敢擅专,连忙前往文德殿,禀告梁帝。
待周镜央再度睁开眼,已是在未央宫中了。
梁帝坐在她身边。
周镜央转头,不看梁帝,虚弱道:“贱妾如今是罪人,怎能见天颜?陛下还是将贱妾送回冷宫吧……”
梁帝握住她的手:“镜央,你已经受了苦楚,该罚的都已经罚了,那些大臣们还能说什么!你是皇子之母,功在社稷,难道为了周旦的事,还能逼死你不成!”
周镜央流下泪来:“陛下,贱妾只是不想让陛下为难。”
梁帝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还是很烫。
他道:“镜央,你的心意,朕都明白。你好好儿歇着。”
周镜央道:“陛下,银桃……”
梁帝道:“朕问过了,因为偷盗,被内廷监捉走了。说来,银桃是个忠婢。她偷东西,何尝不是为了你?朕已经吩咐蔡公公去内廷监提人了。”
正说着,蔡公公领着银桃走进来。
银桃扑到周镜央榻边,伏泣道:“娘娘,娘娘……”
梁帝忽然道:“镜央,你还记得东都邺城吗?”
他站起身来:“去岁,朕就命人在邺城建行宫。月初,当地的官员回禀说,已经建得差不多了。那里山清水秀,风景极好。”
他看着周镜央:“这段日子,朕越发觉得心力交瘁,神思恍惚。朕想歇一歇了。你如今也病着。不如,朕与你,同去邺城休养一阵子。如何?”
周镜央喃喃道:“那……军国政务……”
梁帝道:“便交予太子吧。让太子监国理事。朕也想看看,这个老三究竟能不能撑得起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