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渗透了安香的衣裳。
她刹那间想起从前在天安被捕的时候。
她的同伴见她暴露,火速撤退了。她被大梁的兵丁捉住。她闭上眼,不肯说出一个字。她在大齐军营里受过训,一旦被捕,务必咬舌自尽,不给敌人审讯的机会。可她不想死。她想最后一次,回凉州,折一枝丹若花放在母亲的坟头。
她被打得皮开肉绽,森森的白骨露出来。
关在笼子里,像一头濒死的兽。
她没有妄想有人会来救她。
可是,她遇见了梅妮。
梅妮将她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梅妮是多么善良的女子啊。救了她,细心地给她上药。从来没有人像梅妮一样珍重她。
这份珍重让她觉得温暖。
这世间,温暖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啊。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
一把青宵剑挥舞过来,打落攻击安香的长刀。
时允远远的便看见那个瘦削的女子,孤身一人,奋力厮杀着。她仿佛不知道疼。浑身是血,手中的利器却握得紧紧的,不肯放下。被砍了一刀的背,仍竭力地挺直。
时允的心被拉扯得疼。
“安香,安香——”
安香看到了时允,那个送她丹若花的白袍小将。
“你快走。”安香道。
时允道:“胡说,你有危险,我怎么可能走!”
今日,他与负责宫城门口戍守的赵统领一处饮酒,无意从赵统领口中听到安香持令牌出城的消息。他留了心,放下酒盏便跨马往城外跑。
急急地沿着祈福寺周边方圆数十里,绕了一大圈,四下找寻。
还是来晚了。
周镜央与银桃已经回到祈福寺。
坐上皇舆的时候,周镜央的面上一片平静,仿佛只是到祈福寺里烧了一炷香。
这厢,暗卫不断增多。
时允与安香苦苦地打斗着。
周镜央已下令,不留活口。
那些人出手便是狠招,招招致命。
落日像一盏巨大的红灯,悬在天上。云霞仿佛被人纵了一把火,熊熊燃烧着。那光芒刺得人如梦如幻。
时允的白袍,溅了血。那血滚落到泥土上,如泪喷薄。
他与她一步步后退。
暗卫们一步步逼近。
刀剑的寒光、落日的红光,交织着,渡着这对男女的生死。
时允猛地一用力,将安香裹进白袍里。
他的胸口被长刀刺穿。
安香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时允!”
时允低下头,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几分鲁莽,几分青涩。
他没有说出口的爱,全在他的眼中。
日头沉了下来。
今日,或许便要命丧此处。
以残阳为棺木,以晚风为丧曲。
安香忽地释然了。
她获得了梅妮肝胆相照的友情,获得了时允连枝共冢的爱情。
她体会到做梦都不敢想的圆满。
她只是一个大齐军中除了名的细作,一个废子。上苍已足够厚爱她。
时允倒下的时候,她没有哭,没有叫喊。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长刀从时允的身体里拔出来,血溅到她的脸上,温热。
她满脸是血,挥动着长刀,看着逼上来的暗卫们。
“来吧。”她的眼神阴冷得如同从墓中爬出来的寒尸。
暗卫们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女人疯了。
安香没有疯。
她只是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然而——
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许多条粗粗的铁链。
那些铁链像蛇一般,攀爬着,缠紧那些暗卫。
军靴踩在地上,声震林木。
苻妄钦带着一队精兵赶过来了。
身旁,有个五花大绑被捆起来的人。那人脸上有一层麻子,神色僵硬。
他听赵统领说时允跨马持剑出了城,又许久不见回来,颇为这个小兄弟担忧。
时允武功不差,性子可靠。迟迟不归,定是出了事。
苻妄钦左思右想,决定出城找他。不承想,半路上遇见一帮子鬼鬼祟祟的人,护着这个麻脸男人逃跑。
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便捉住了这伙子人。
为此耽搁了时间。
等他循声找到时允,却见这小兄弟已身受重伤,倒在地上。
苻妄钦走近,打量着安香。
他戒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是这大齐细作贼心不泯,伙同旁人害了时允吗?
倒在地上的时允,艰难开口道:“将军,将军……”
苻妄钦俯下身来,一把握住小兄弟的手。
时允道:“将军,您别误会了安香,她……她……我的伤,跟她没关系……”
安香回过神来。
她丢下手中的长刀,抱住时允。
“时允……”
她的手颤抖着,捂着时允的伤口。
那血竟像涌出的泉,怎么都捂不住。
时允笑了笑:“安香,你别怕,我没事。行伍中人,受点伤,算不得什么。”
安香怀中掉出骨笛。
苻妄钦捡起。
心中遂明白了,这个叫安香的细作,是为梅川来的。
“你为什么没吹笛?”苻妄钦问道。
安香不作声。
苻妄钦兀地想起什么,扭头,看着那被捆起来的麻脸男人。
那人东张西望,似在躲避着苻妄钦的眼神。
苻妄钦走上前,绕着那人走了一圈。
眼前的一切都串联起来。
苻妄钦心里有了答案。
那张神情僵硬的麻子脸,不过是人皮面具罢了。
但他并不点破。
他唤来一个手下,扬声道:“不远处便是祈福寺。祈福寺乃皇家寺庙。此前曾发生过金佛失窃案。本将军怀疑这人鬼鬼祟祟,畏罪潜逃。你们将他丢到大理寺衙门口吧。相信大理寺卿章大人必会断个明白。”
“是。”
那人挣扎着,想喊,却又不敢。唯恐声音被识出,暴露了身份。
手下指着那些被捆绑的暗卫,道:“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
“一并丢去。你们不必露面。骑着马,将人丢到衙门口,就速速撤离。”
“是。”
手下拖着那伙子人去了。
大理寺卿章震,是个出了名的犟头。朝中谁的账都不买,只认大梁律。
能不能审出真相,就看这章震的本事了。
苻妄钦素来中立,他不想掺和朝中的纷争。
武将站队,徒然惹人猜忌罢了。
他看着身受重伤的时允,吩咐道:“回府。”
时允躺在榻上。
大夫给他上过药。
他睡过去了。
安香坐在榻边,守着他。
月色一点点地淌进屋子。
又清又凉。
淡淡的。柔柔的。
将床上时允的面孔,点缀得斑驳陆离。
今晚的月,如同今晚的安香。
悬着的一颗心,辞空而落,忽痛忽悲。
安香对着睡去的时允缓缓道:“你知道吗?凉州的月很美。后来,我进了军营。我对自己说,我走到哪儿,月亮便走到哪儿。凉州的月,一直陪伴着我,从不曾离去。”
她是个寡言的人。现在,她却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说。
“我今日从宫中走的时候,梅妮给我一把短笛,让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便吹笛子。可生死关头,我并没有吹。也许,在骨子里,我不惯求人相助。怕给人添麻烦。我小时候,母亲总说我是个怪丫头。独来独往的,跟谁都不亲。很怪的……对吧?”
她笑了笑。
“我一直都怕自己是个麻烦。父亲死了,母亲带着我改嫁。她是没办法。庄户人家,家中没有男丁,立不起来。我从来都没有快乐过。可我不敢跟母亲说。继父家的兄长欺负我,我也不敢跟母亲说。说了,没什么用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是让母亲伤心,抱着我哭一场罢了。我从很小的时候,便将世情看得很清楚。”
“到了军营,我总想争口气。让母亲的处境不再那么难。可没过几年,母亲便去世了。”
“你送我丹若花的时候,我心里有些欢喜。可我又不敢欢喜。我总是不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我……我是这样一个寻常的人。”
“谢谢你。时允。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安香的泪落下来。
她像是与过去的自己对话,又像是与时允对话。
人世欢哀数耳,淡云月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