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湖东侧的李花林中,太子朱瑁口吐白沫,喘着气,手捂着腹部,面部痉挛。东宫舍人马之问一边扶着他,一边急命人去医官署传医官。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糕点封起,保存好。以待医官查验。
那糕点,正是淮王准备送给梅川吃的冰糖梅子糕。
淮王吓得面如土色,不断地摇着头。
他想去扶太子:“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马之问用手一挡,正色道:“太子殿下生死未卜,淮王殿下犹嫌不足吗?孟子曰,良驹识主,长兄若父。淮王殿下是读书明理的人,圣人的教诲,却都忘了不曾?”
淮王哭泣道:“马舍人这话是何意?”
马之问道:“前番东宫的刺杀,宫墙边周家的腰牌,这当中的牵连,朝臣们尽皆知晓。可到了三司会审,却什么都没审出来。贵妃娘娘和天策将军当真是手眼通天。若说上次证据不足,查无实据,那么,这一次,人证物证俱在,淮王殿下又有何说辞?”
淮王脚下踉跄,道:“什么人证物证?本王不知。这冰糖梅子糕,本王本没打算给太子哥哥吃,是打算给……给……给……”
“给谁?”马之问看着少年的仓皇,沉沉问道。
“给……父皇身边伺药的梅医官。”淮王道。
“淮王这话,在陛下面前敢说吗?阖宫皆知,陛下重病,因有梅医官,方才缓愈。淮王殿下要毒死梅医官,是想让陛下早些龙御归天吗?若果真如此,倒要好好儿地请陛下来瞧瞧,什么叫忠臣孝子。”马之问冷笑道。
这厢,梅川对苻妄钦说:“宫门快要封禁了,你且出宫去吧。”
苻妄钦看了一眼李花林的方向。
梅川道:“今日,咱们得罪了周贵妃,不知日后,她会想什么法子对付咱们。你是外臣,宫里头的事,少掺和的好。”
她与他,是“咱们”。
苻妄钦面色稍霁。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做的兔子,递给她,道:“这是时允用军刀雕的,他说,那日,见安香多看了将军府后院的兔子几眼,想必是喜欢的。”
梅川笑笑。那兔子做得粗粗笨笨的,却憨态可掬,甚是可爱。
她接过,问道:“时允今日怎么没随你一起进宫来?”
苻妄钦道:“今日晌午,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我让时允留下款待他。你猜是谁?”
梅川摇摇头。
苻妄钦道:“他说,你为他治过伤。”
“……孙册?”梅川迟疑道。
“正是他。”
“他是大齐的军师,怎么来大梁京城了?”
苻妄钦长叹一声,道:“君恩难测。自他战败,失了天安,便丢了官。如今,他再也不是大齐的军师,而是举着算命幡,走街串巷,专司相面打卦的算命先生了。他来府中寻我,险些被门房阿伯当成江湖骗子。往昔,我与他也算战场上的劲敌。想不到啊。”
梅川忽然想起孙册那张清秀的脸。他书案前挂着的那幅字: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苻妄钦道:“领皇命进宫赴宴前,他居然猜到了我今日在宫中的遭遇。我不是个信命的人。只是觉得有几分巧合罢了。”
梅川看着苻妄钦的黑袍消失在眼前。
她想,孙册真的有知天命的本事吗?他此次到大梁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苻妄钦走后,梅川疾步走到了李花林中。
淮王见了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边,喊道:“二表姐!”
他的眼里,含着泪。嘴唇轻轻地哆嗦。
“二表姐,我没有害太子哥哥,我没有……你相信我吗?”
梅川只向他说了两个字:“莫慌。”
就如那日在长街上一样。淮王看着她那两道清冷的眉,脸上的坚定神色,渐渐地安静下来。
他蜷缩着,站在梅川身边。
仿佛,离她越近一寸,他就越安全一分。
梅川检查了太子的眼珠与舌苔,道:“速速拿炭灰和鹻水来。”
她看着马之问,马之问却张望着,行动迟缓。
恰安香来寻梅川,梅川吩咐道:“你回医官署,用绿豆、金银花、甘草煎一碗药来。我放在房中簸箩里的草药,都用字条做好了标识。”安香答应着,忙去了。
太子看着梅川,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告诉她,莫要那么急着治他。
须臾,成排的灯笼靠近,一行人走了过来。
是刚歇下不久的梁帝与周贵妃。
老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梅川知道,太子等的人,来了。
淮王一见人来,贴着梅川的身子抖了一下。
周贵妃走到近旁,唤了一声:“珩儿,你过来。”
淮王低着头,怯懦地向周贵妃走去。边走,边看着周贵妃的脸色。生恐大雨突至。
仿佛,那一身华丽衣袍的女子,不仅是他的生身母亲,还是主宰他阴晴的云。
梁帝俯下身来,看了看太子。
太子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父皇,救救儿臣……救救儿臣……”
他嘴边白沫未干,眼珠子都变了色,咬着牙,忍着腹痛。
那情状不胜凄凉。
这时,小太监身后跟着一个医官署的医官姗姗来迟。
那医官检查一番,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乃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随之,小太监呈上糕点,医官细细查看,跪在地上道:“那断肠草之毒,正是藏在这冰糖梅子糕中。因梅子气味酸甜,加之又有冰糖覆盖,所以,掩住了毒药的气味。”
“断肠草……”梁帝喃喃道。
那医官拱手道:“是,陛下,中此毒者,十有八九,肠黑腹烂而亡啊。”
在场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梁帝看向太子:“这糕饼,是谁给你的?”
太子不答,闭上双眼,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倒是一旁的马之问,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陛下,太子殿下不让臣讲,可臣不敢欺君。因此,不能不讲——”
“今日,太子路过李花林,碰见淮王殿下。淮王殿下手中握着一块糕点,十分珍视的样子。太子殿下好奇,便说要尝一口。淮王殿下想了想,便掰了一半,递与太子殿下。他说,另一半,要留与,留与……”
马之问似乎心中有莫大的恐惧,不敢再讲下去。
梁帝厉声道:“留与谁?”
马之问的脑袋磕出血来:“留与……梅医官。微臣说的,俱是实话。许多双眼睛,亲眼看到的啊……”
御湖边的风,过了二更,凉得很。
那李花的花瓣落在地上,雪白雪白的,像是在凭吊着什么。
梁帝招招手,唤淮王道:“珩儿,你过来。父皇问你,他说的,是真的吗?”
周贵妃忙道:“陛下,珩儿这孩子,秉性纯良,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定是有人居心叵测……”
梁帝打断她:“镜央,让珩儿自己说。”
淮王看着梁帝,点了点头。
周贵妃嘴角一颤。
转瞬,淮王又摇头。
梁帝道:“珩儿,你这是何意?”
淮王哽咽道:“父皇,马舍人说的,是真的。可是,那糕点上,没有毒。是儿臣问御厨讨的……”
安香捧着药碗,赶来。
梅川将药灌入太子口中。
太子伏地,吐出许多黑水。
不知是不是梅川的错觉。
自始至终,她感到一双眼睛,左拐右转,在夜色中绕过藤蔓,绕过艰险,若有似无地盯着太子看。至梅川说出一句“太子殿下无有性命之忧”,那双眼才遽然离去。
那眼神复杂极了。
几许深情,几许凉薄。
说不清什么是爱。也说不清什么是恨。
仿佛隔着十数年的凄风苦雨,刀枪剑戟,人伦纲常,雨恨云愁,一切都不能用一个“爱”或一个“恨”来言明。
那眼神,来自淮王之母——周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