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姐,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父……”
那少年似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低头继续道:“父母双亲素日里管教我极严,今天是我偷偷跑出来的,不想竟出了这等事。幸亏有你。”
少年还想跟梅川说些什么,他身旁的随从却半哄半劝地拉着他走了。
石桥边的一株李花开得正好,映在浅浅的沟渠中,仿佛天上地下,俱是苇绡。
梅川走得老远了,少年犹站在李花后头喊着:“二表姐,二表姐——”
少年似是觉得这称谓甚是新鲜有趣,一遍遍地喊着。
梅川摇摇头,这孩子。
她与安香大踏步地往将军府走。
巷尾,方才那几个赌桌上吃瘪的汉子偷偷盯着她们……
这厢,梅川心有余悸。
她会用骰子玩几把花架子不假。但她之所以能赢,更多的,是靠心理战。她从头到尾在人前都很镇定。眼神中流露的,是必胜的光芒。与市井泼皮打交道,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看着她那般气势,汉子们疑她有深不可测之术,从心底就先有几分怂了。
不多时,回到了将军府的角门。
安香拉着梅川跳上屋顶,又选了一处僻静之处,跳了下去。
她们蹑手蹑脚地回到听梅苑,刚迈入庭院,便听见苻妄钦的声音。
“不好生待着,去哪儿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梅川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她语无伦次道:“我……我哪儿都没去……我带安香在府里走走。你这宅子真大。呃。我还去了马厩。你这次回京,把天骢烈也带回了哇,天骢烈是匹好马,吃得多,拉得多……”
苻妄钦打断她:“阿伯说了,你根本没在府中。”
他口中的阿伯,便是那个花白胡子的门房。
“我……我……”梅川在想着如何解释。
苻妄钦轻轻地叹口气道:“这几日外头乱得很。府中安全。”
梅川抬起头,看他的眼里有雾一般的疲倦。
她突然发现他膝盖上有一处新伤,往外渗着斑驳的血渍。
她转身,从屋内取了药,让他坐在檐下,她重新给他包扎好。
她愈发确定了心中所想。他一定是去完成太子吩咐的事了。
他的这次“破例”,十分凶险。
时允从外头走进来,面色有些紧张,俯身道:“将军,大理寺的人来传话,说是圣上有旨,请您到衙门去一趟。”
“哦?”
“圣上说,您与周司马是同僚,三司会审,得有人旁听,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苻妄钦起身,回卧房。不多时,他换上一身儿家常的云锦衣裳。
那件沾染了血渍的黑袍和靴履,被一炬焚毁。
梅川在回廊里拦住他:“我同你一起去。”
她特意着了男装,束了发。
此时看上去,像个清俊的小厮。
苻妄钦说了声“胡闹”,便径自往外走。
梅川却一直紧紧地跟着他。
到回廊的尽头,他猛地转身,她一不留神,迎面撞到他的胸膛上。
“你可以跟我去,但,等闲莫要开口。”
梅川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鼻子,连连点头。
前厅。
大理寺的人见苻妄钦出来,拱手道:“将军安好,卑职这厢有礼了。”
苻妄钦笑道:“自出征归来,苻某便在府中后院醉心花树果蔬之事。出来的迟了,多有怠慢。”
来人忙道:“将军好雅兴。”
苻妄钦颔首,掸去肩头的落花。
来人道:“将军请——”
门口,已有官府的车马在等候。
大理寺的衙门。
门口处挂着猛兽的利牙。两排站着办事的衙役。墙上画着青云白鹤式样的图。顶上四个沉甸甸的大字:明镜高悬。
正当中坐着的,是大理寺卿。
左侧坐着的是,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两人。
所谓三司会审,便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
只要遇有重大、疑难案件时,经御笔朱批,方才启动三司会审。
堂下,一身华服的周司马满面惊惶,大声喊冤。
一个衙役高喊:“威武将军到!”
威武将军,是苻妄钦的封号。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与苻妄钦平级,俱是从一品。见他进来,起身,与他见了个平礼。
苻妄钦被安排坐在右侧的椅子上。梅川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
周司马不断道:“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太子受伤,本官毫不知情呐。本官是圣上亲封的天策将军,怎会行此悖逆之事……”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肃然道:“周大人稍安,审理此案,是圣上的旨意。吾等只是奉命行事。”
原来,昨夜,东宫出了事。
子半时分,有刺闯入。
太子正伏案整理去岁江南水患的卷宗,忽见殿前刀光斧影,戍守在门外的护卫倒在地上,有一黑衣人冲入殿内,迅疾地挥刀向太子砍去。闻听动静的御林军连忙赶到。可是,来不及了。太子已被砍了一刀。而那黑衣人看势头不对,连忙后退。与御林军匆匆过了几招后,一跃飞上屋顶,跑得无影无踪。御林军在宫内几经搜查,至天亮时分,依然没有寻获黑衣人的踪迹。
倒是在宫墙边的柳树下,发现了一块周府的腰牌。
太子此番受伤颇为严重。阖宫的医官都赶到了。
此事当然惊动了梁帝。
一大早,他在周贵妃的寝宫醒来,闻听东宫的太监回禀了这个消息,猛地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花白的胡子抖动着。
不多时,他急召飞鱼阁的人前来。在内室听了一番回禀后,脸色愈发沉郁。
他指着周贵妃道:“你也太心急了些!你的声誉,你那兄弟的声誉,全都不要,也罢了!可你怎不为珩儿的声誉着想!谋害亲兄的罪名,他担得起吗!”
少顷,梁帝哀道:“易储之语,近来已有几拨朝臣提出。在宫闱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当此之际,你与珩儿都要避嫌。可你居然兵行险着,做出此事。太子居东宫十载,未曾逾矩。纵是要废他,也要慢慢寻个由头,徐徐图之。贸然刺杀他,只会引起群臣上谏。这回,你引火烧身了啊。”
事实果如梁帝所料。
当日的朝堂,群情激奋。
礼部尚书愤慨道:“以幼逾长,以庶逾嫡,此人伦泯灭、天道失常之事也。”
迫于无奈,梁帝下令,严查周旦,三司会审。
案子审得如火如荼。
大理寺卿、兵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在朝中素有“铁面无私”之称。他们惯于审案,话术极高,数次将周司马问得哑口无言。
不出半个时辰,周司马瘫在地上,冷汗淋淋。
“你最后一次进宫,是什么时候?”
“……昨日。”
“昨日几时?”
“午时。”
“何时出的宫门?”
“申时……不,戌……戌时……”
惊堂木重重一拍。
“到底是几时?”
周司马道:“戌时……”
“可戌时,宫门口并没有你的腰牌出入记录,是为何因?”
“腰牌丢了,我便用了……用了淮王的腰牌。”
话题终于引到了淮王的身上。
大理寺卿道:“那么,你最后一次见淮王,是什么时辰?”
“我……我……”
大理寺卿步步相逼道:“为何提及淮王,便支支吾吾。这当中可是有隐情?”
周司马用袖口擦着汗,嘴唇打着哆嗦。
忽听外头一声太监的通传:“贵妃娘娘驾到——”
当今朝中无后,以贵妃为尊。
梅川看向那周贵妃——
她头戴金冠,一身儿黑色的锦衣上,绣着孔雀。雀尾皆以金丝线描成,每片雀羽的末端都缀着浑圆的珍珠。她娥眉微蹙,一双眼似流动的溪水,不知起于何处,终于何处,透着说不尽的动人。
明珠不及美人妆,艳若三春侍君王。
她缓缓迈入大堂。
众人皆跪倒在地。
她淡淡笑了笑,看向审案的大人们道:
“本宫的兄弟胆子小,唬一唬,便吓着了,让卿等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