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劫幻境在坍塌,向着虚无的空境坍塌。
宫殿成了断壁残垣,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连同哭喊声消失无踪。
洛莹害怕掉下去,抱紧了季蝶衣便不肯撒手,同时将眼睛紧紧地闭着。
至于她向季蝶衣倾诉的那些话语……
算是她大胆猜测加小心验证的结果吧,八九不离十。
季蝶衣并没有拒绝洛莹的怀抱,一方面是不擅长拒绝自己的师妹,另外一方面……
至于对洛莹的那番话语,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是渐渐的,幻境中的世界又稳定了下来,季蝶衣也低垂着蝶翼般的眼睫、温声宽慰道。
“师妹,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了。”
“别怕,我只是不希望让你失望。”
“但没想到原来你已经察觉了,抱歉。”
这句应当是对他此前试图让洛莹离开心劫幻境行为的道歉。
他本以为自己所演绎的那出刺王戏,能令洛莹满意呢。
“……”
洛莹沉默着,缓缓睁开双眸。
看到的是已然恢复男子躯体、如竹般挺拔的蝶衣师兄的背影。
因为离得很近,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令人怀念的旧时光般的味道。
像踏入了一间被主人好好打理了多年,努力维持往昔模样,却不可避免地随时光做旧的房屋里。
连洛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在心底蹦出了这种形容。
而除开蝶衣师兄的背影外,周围的场景则有了新的变化。
不再是在那深深的宫闱之间,而是在梨园深处的一座座坟茔前。
附近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此时正是又一年夏至。
半城柳色,衰草连横。
倘若洛莹没有留下来。
此时此刻,便是季蝶衣独自一人站在这一座座的衣冠冢前。
不知是何等的断肠滋味,又不知是何等的落寞了。
想到这里,洛莹无比庆幸自己的冲动。
虽说冲动未必是个好的习惯。
但也确实减少了留下遗憾的可能性。
“师兄不必向我道歉,我想师兄也没有坏意。”
“至于我是从何时发现的……说发现谈不上。”
“师兄的戏演得极好,几乎没有破绽、天衣无缝。”
“尤其是那颗眼角滑落的泪珠。”
“但就是太好、太入戏,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于是我便悄悄地施展了《清尘寰》功法,它能破开迷障。”
“而后我才猛地发觉,自己自从进入师兄的心劫幻境以来,原本的记忆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清尘寰》帮我找回了它。”
“师兄你还记得,我们师兄妹一起去藏宝山的途中,仙舟上,你晕舟了吗?”
季蝶衣点点头,自是记得。
还记得自己当时恍惚失语,提及了“班主”,让他不要再打自己了。
原来破绽是从那个时候便留下了吗。
不过洛莹也是有心,连这种细节都放在心上。
足以证明,她对季蝶衣的关心是真情实意。
或许不止季蝶衣,其余师兄还有师尊,都被记挂在了少女的心头。
“师兄记得就好。”
“正是因为这点,我才对师兄第一次起了怀疑。”
“因为按照师兄的讲述,季蝶衣作为旧朝的皇子,是戏班主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的尊主,是不可能被体罚、教训的。”
“真正被体罚、教训的另有其人,便是戏班子里作为季蝶衣替身的多秋。”
“可我还不敢真的确定,直到师兄要把我给赶出去,我心一急,就大着胆子说出了那番话……”
“师兄没有反驳,就反过来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了。”
洛莹的语气中有些许的委屈。
她虽然愿意去理解蝶衣师兄。
但是被自己的师兄蒙骗在戏里这件事……还是让她的心闷闷的。
“对不起,洛莹。”
在戏台上巧舌如簧的蝶衣师兄,如今面对少女的难过,却除了道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此刻肯定十分的愧疚吧。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良久。
洛莹都快忘了自己还抱着师兄了。
直到回过神来,慌张害羞地松开手,才让彼此间的气氛,从沉闷转为了微微的尴尬。
尴尬也好,起码比方才要活泼一些了。
再加之少女也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干脆打开了话匣,犹疑地问道。
“所以,故事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蝶衣师兄?”
“这些坟茔,难不成就是……”
洛莹没有道完,但季蝶衣明白她指的是谁。
他点了点头,同时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长长叹出。
终是下定了决心将那个本来除他以外便不该有任何人知晓的故事,告诉给洛莹。
这故事不长,故事的主人公也不是什么值得留名青史的人物。
他的真名已不可考,因为是戏班主收留的孤儿。
后来戏班主给他取名“多秋”。
原本以为是“多事之秋”的意思。
毕竟收养他的时候,正是一个萧瑟的秋季。
直到后来偶然间听见一句戏词,咿咿呀呀唱着“戏子多愁”。
他才明白,原来多秋,就是去了心的戏子。
从此一生只为戏活。
而那出戏的名字,便叫“狸猫换太子”。
戏里戏外,多秋都不能有一分一毫自己的念头。
或者根本就没有戏外。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戏唱完了,他的性命也该尽了。
多秋从来没有挣扎这悲哀宿命的觉悟。
戏班主救命养育之恩,非以一命还一命,不能为报。
但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想到会有后来那个意外的发生呢。
那天在市集上,多秋负责照顾季蝶衣。
年幼的皇子骄纵惯了,根本不听管束,
他想吃冰糖葫芦,可多秋哪里有银钱去买,他便哄他,等戏班主来了,冰糖葫芦就有了。
可皇子不听,趁多秋不注意,忽然挣脱他的手心,一个撒丫子钻进了人群里,便朝着逐渐走远的冰糖葫芦小贩追去。
市集上乌泱泱一片到处都是人,彼此摩肩擦踵,想挤过去十分费劲儿。
偏偏对于敏捷娇小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皇子混入了人群中,便仿若一只小鱼钻进了水里。
多秋即使疯了般地去寻他,拼命喊他的名字,也无济于事。
等他终于挤到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身旁,依旧未曾找到皇子的身影。
兴许是小孩子钻得快、钻得急,自己都迷了路,不知道跟着哪波人群走了,更不知道走向了何方。
或者是被人牙子给发觉拐走了,在这混乱的世道,一切皆有可能。
总之,未央戏班从上到下十几口人不眠不休地寻找着皇子的踪迹,寻了几天几夜都没有找到。
多秋被戏班主绑起来差点打死。
而后他也大病一场,却还是在能下床后,便拖着病躯不断地寻找着。
也许他是真的存了找不到皇子,就死在路上的打算。
但事与愿违,真正的季蝶衣,禾朝末代皇子,仿若从整个人间蒸发了般,不知所踪!
当戏班主放弃寻找的那一刻,也许他的复国理想,便破碎了吧。
可即便破碎,即使被碎片扎得满手鲜血淋漓,他也还是将它给重新拼凑了起来。
戏班主找到奄奄一息的多秋,用那双仿佛炬火烧完后灰烬般的骇人瞳孔注视着他。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要多秋做皇子的替身了。
他要他,成为真正的季蝶衣!
从今日起,直至死,他都是季蝶衣!
都是戏中人!
这出戏,即使唱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停下!
于是从那天起,多秋,就成为了季蝶衣。
……
“所以,师兄就一直演到了现在吗?”
“可是,按理说一切都应该已经结束了啊,不是吗!”
洛莹颤声问道。
季蝶衣目光低垂在那一座座草木相伴的坟茔石碑上。
“与其说结束,不如说都没有开始过。”
洛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当未央戏班红遍了大江南北,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尚京,已是多年以后。”
“画中人不知,画外人易朽。”
“戏中人不解,戏外人易变。”
“戏班主变了,戏班子也变了。”
“他逐渐将戏班子里的孤儿们当成自己真正的孩子来看待。”
“他不舍得再让他们为了自己那固执的理想殉身殒命。”
“他解散了戏班,将这些年来的收入平分给了戏班里的每个人,包括我。”
“他让我们去各谋生路,从此不受束缚,可是……”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季蝶衣的手颤抖着抬起,抚上自己的眉心。
“我已经很久不做自己的梦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季蝶衣。”
“除了戏以外,我更是一无所有!”
蝶衣师兄破天荒地语气激动起来,
“我崩溃地丢下银钱,跑出了戏班,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失魂落魄地游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当我再一次回到戏班的时候,看到的却只有冲天的火光,和包围了栈的官兵。”
“戏班主的故人,那名在尚京中的禾朝旧臣,他为了自己的加官进爵,将戏班主乃是反贼的消息秘密上奏给了皇帝。”
“他们当着我的面被押上了囚车,被押上了刑场!”
“整个未央戏班,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被枭首示众!”
“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我的面前。”
“当戏班主看到人群中恍惚落泪的我时,他干裂的嘴唇递出一个‘逃’字。”
“而后大刀落下,血溅三尺!头颅旋转着坠地……”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我也终于明白,我,就是季蝶衣!”
洛莹的心头剧震!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吗……
人世间的世事无常,终是将师兄出戏的机会彻底抹去。
从那天起,一个活在戏外的真正的戏中人诞生了!
季蝶衣是谁的名字,又代表着怎样的身份。
真的还重要吗?
而冥冥之中,蝶衣师兄也已经窥见了那条本不存于天地间的戏道。
他孤身一人地走了上去,前方每一步都是悬崖,可他每一步又都能落在实地。
就这样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地将其开拓出来。
蝶衣师兄在被白狐妖君收为徒弟之前,便已经自行领悟了多种诡谲玄异的戏道功法,修为也来到了筑基。
这在修仙界内兴许算不得什么,可在凡间,却已是陆地仙人。
他为整个未央戏班在梨园中各自立下了衣冠冢,形成了眼前的这片坟地。
他杀死了那名出卖戏班主与戏班子的旧臣,用他的血来告祭九泉之下的众人。
就连一国之君的皇帝也在他的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
最终皇帝疯了,自缢身亡。
而隐于皇宫暗处的季蝶衣悄然走出,看也没看皇帝的尸首一眼。
只见他拾阶而上,来到皇帝宝座之前,沉默了良久。
就在这时,从他的身后传来一道好听到仿佛不该属于这片凡尘俗世的慵懒嗓音。
——“还看呢?收你来啦。”
那便是白狐妖君与季蝶衣的初见。
他对眼前戏袍男子的成就啧啧称奇,忍不住便起了惜才之心,同时也是不愿他在凡间再造杀孽。
否则白狐妖君懒得管他,总有正道修士不能容他。
“你叫什么名字,可愿随我回宗?”
戏服男子沉默良久,最后简明扼要地回答了白狐妖君的问题。
“季蝶衣,愿往。”
……
后来的一切,由季蝶衣以戏道手段凝练成记忆光团,飞入了少女的脑海之中。
所以她能够了解到蝶衣师兄后来完整的经历。
少女沉默不语。
而季蝶衣苦涩一笑。
他正是担心这种场面,担心洛莹会因为自己的过去、因为自己的虚伪,而疏远自己。
才企图为洛莹、也是为自己,编织一场圆满的戏。
如今看来,是他弄巧成拙了呢。
他从此招致师妹的讨厌也好、远离也罢,都是他企图欺骗师妹的报应吧。
季蝶衣接受了这一点,所以笑得才格外苦涩。
可片刻之后,他的笑意忽然凝住。
只听洛莹轻声却笃定地说道。
“蝶衣师兄,还是我心目中的蝶衣师兄。”
“可我也不会忘了多秋,也请师兄……不要忘了真正的你自己!”
“戏道的终点,绝不是彻底失去自我。”
“就算师兄真的忘了,我也会在心里为师兄永远记得!”